他何尝不知?
自己一生以清正儒雅示人,实则卑劣到骨子里!
当他看到姬珧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时,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拼命想要挽回的人时,当他直面血淋淋的衣袂和冰冷的尸体时,他才终于将深藏的隐秘宣之于口。
而她呢,最恶心听到的就是这个。
黑夜,静谧无声。
安静中突然迸发一声笑意。
虞弄舟看着案几上摆正的琉璃瓶,笑声渐渐扩大,却在达到顶端时戛然而止,喉咙中抵上一口腥甜,他捂住嘴,鲜血却顺着指缝流下。
他想起刚才,姬珧坐在案几上,双腿交叠,眼中映着笑意,用最温柔的口吻,说着最无情的话。
“你已经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说完,将手中的东西撂到桌案上,起身,扫了扫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就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一样。
然后她离开了,连一次头都没有回过。
姬珧这一生从不会对不起谁,爱谁就付出全部的真心,她把那弥足珍贵的感情小心妥帖地安放好,亲手递到他跟前,做了自己应做的,不会后悔。
待到一朝玉碎,前尘俱往,她拿回自己该拿的,将自己所受尽数奉还,转身时,也不拖泥带水,不会有丝毫留恋。
唯有他,只剩他。
还在原地,淹没在无尽的悔恨里。
虞弄舟咽下口中腥甜,伏在案几之上,青筋暴出的拳头一下一下撞着案面,埋于双臂之间的面孔几近扭曲。
不是接受不了死。
而是无法接受即便重来一世,他还是晚了那么一步。
时光倒回了从前,而他们注定要永远向前走。
虞弄舟忽然抬起身子,伸手抓过面前的琉璃瓶,一饮而尽。
如果她不会再原谅他,这便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
子时刚过,清林苑传来驸马虞弄舟的死讯,彼时姬珧正在凌云轩处理政务,听罢,不过是挥挥手,命人一卷席子将人丢到乱葬岗。
吩咐完便又将视线放回到公文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乱葬岗,死尸遍布,有的已是森森白骨,有的才刚断气,腐败的臭味伴随着浓烟的焦味,风吹仍不散。
黎明将至,远山的峰巅横亘了一条浅浅的白纹,草叶经不住朝露的重量,悄然滑落,滴在青白的指尖上。
微微攒动,眼皮轻掀。
虞弄舟动了动僵麻的手指,干涩的唇白皮翻起,喉咙也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切实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一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苍翠的背影。
“我……”虞弄舟认出了那人是谁,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又适应了良久,才继续道,“我为什么没死?”
那人转过身来,黑眸中不见笑意。
“药是我给的,这只是一种诈死之毒。”
虞弄舟目光怔忪了一下,随即很快焕发出光彩,就在他脸上快要漫出笑意时,那人道:“与小珧儿无关,她的确是要你死。”
虞弄舟的眸光又渐渐熄灭下去。
“你为何要救我?”他闭上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却听那人轻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珧儿想要你死,有人却想你活。”
“谁?”虞弄舟睁开双眼,眸中有一丝探寻。
“他临走时嘱托我,若你真一心寻死,就把这药喂给你,还你一条生路,只是,命虽留下了,却也有条件。”
虞弄舟撑着身子坐起来,抬头看着他:“什么条件?”
那人摇了摇头:“他说的我不懂,但是,他说你能听懂。”
虞弄舟面露疑惑的时候,那人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月坛祭祀,没有你,成功不了。”
虞弄舟面色骤变,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那人却不管他心中震荡,而是趁他不备之时,掐住他下颔,将一粒水丸塞到他嘴里,再拍前胸,水丸被他咽了下去。
那人看着捂住喉咙不住咳嗽的虞弄舟,看着他脸色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住地朝他看过来,眼中有震惊和询问。
他道:“从今以后,你活着只有一件事。”
“保护大禹永昭长公主。”
“记住,她是你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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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轩,灯火阑珊处,孤影横斜。
姬珧手握红漆奏封,手肘支着案牍,眉头轻蹙,将手边的凉茶饮尽了,仍旧没放下那封折子。
边关加急的军报于早朝时承于御前,陈兵于云城多年的月柔兵马不知何故撤回都城,只留下三千边防军,军报其中附着密信,大禹布置在月柔的眼线回禀,烈火罗国已集结兵马在月柔边境,一旦燃起战火,月柔定当不堪应对。
大禹这几年内乱频繁,疏于对周边列国的关注,烈火罗国早已从弹丸之地变成如今无人可与之匹敌的大国,即便要让大禹直接对上,怕是也不能轻易抗衡。
月柔作为大禹宿敌,滋扰大禹边境长达百年之久,是大禹不共戴天的仇人。大禹如今国力虽然早不如鼎盛之时,国人印刻在骨子里的自信却还没消失殆尽,中原分割南北之势,他们仇恨月柔却对烈火罗国轻言蔑视。
早朝之上只是浅言了一番国境情势,就已见朝臣对此表露出的不屑之态,如要提出助月柔抵抗大禹,即便深知唇亡齿寒,对月柔的仇恨也不是一时能转换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