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被他逗得低下头微微一笑。龙靖又道:“江洋得知你无恙之后,就又去南洋了,这次要多运些金银过来。你知道的,他在苏门答腊有个金矿,这些年一直派人在那里炼金,趁这次海上平静,他打算把炼好的都运回来。”
江陵有些忧心:“会不会很危险?”
龙靖摇摇头:“明年是‘王’字船队回来的时候,我估摸着他会想办法跟着一起回来,那便没有什么危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陵忽道:“过一段时间,我也要去京城。”
龙靖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回头在京城见吧。”
江陵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能在京城呆多久呢?未必能见上。”
龙靖笑了一笑,却不回答,他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便也坐了下来,和江陵一起望着面前的废墟。
一声夜鸟的啼叫从头顶掠过,天越发的黑了,就算是两人一直呆在黑夜里,眼睛早习惯了黑暗,此时也是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不能看见彼此,更别提面前的废墟了。龙靖惯见这等景象,知道是天快要亮了,便静静地陪着江陵坐在那里。
黑暗中,江陵却忽然开了口:“这是我的家。”
龙靖只觉心头一震,他转头要看江陵,却发现什么也不能看见,
这里是哪里?
他适才找到江氏珠宝行,四明说,沿着江走,再折往西走一里,有一个极大的废墟,江陵应该在那里。四明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龙靖本想问那是哪里,便没有再问,只是走到一半问了路人,路人说,那是从前的江家。
龙游,江家,江宣,灭门。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他曾经以为江洋是江家的人,但是江洋说不是,江洋不会骗他,那么江陵也自然不是。
可是他刚才站在一旁看到江陵一直望着眼前的废墟,然后是长久的痛哭、小兽般的痛苦低嚎、似乎怎么也流不净的眼泪……他其实便有些隐隐的明白。
那时候,龙靖便如醍醐灌顶,灵台一片清明,所有的一切,所有他曾经深觉好奇疑惑不解的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他知道江宣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当年都极是幼小,也都说早已身亡。如今他知道江陵就是江宣的女儿,绝不会有错,因为只有她才能是江宣的女儿。
江陵现在对他说,这是她的家。
他转头凝视着江陵,虽然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江陵就在他凝视的方向,很近。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什么都看到了,也许是因为她对他有了足够的信任,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她亲口告诉了他她最大的秘密。
事实上就算所有人都有所猜测,只要她不亲口说出来,那便只是猜测。而为什么不说?自然有原因。
江陵的声音低而清晰:“我有时候觉得早慧不是一件好事情,有时候又很庆幸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幼年许许多多的事情。如果不记得了,也许我不会这么痛苦,可是那怎么行呢?我有那么好的阿爹,那么好的阿娘和太太,我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们?”
第208章 柳家包子
因为太黑, 因为看不见任何东西,江陵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低低的, 好听的,带着点苍凉。
龙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想拍拍她的肩, 也很想摸摸她的头,想安慰她,可是也许静静地听着, 才是最大的安慰吧?
江陵停了一会儿, 才又说道:“我记得阿爹说的很多很多话, 每一次伤心的时候就又能忽然想起来一些, 每一次遇到难事的时候也能想起来一些,就像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说着那些话安慰我、鼓励我。你信鬼神么?”
她的声音似乎近了一点,龙靖知道她转过了脸来, 他点点头, 想到她看不见, 正要说话,江陵不等他回答又接下去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 等到以后我也能去那个地方的时候, 他们就会来接我。我们只是短暂地分开而已,只是,我看不见他们而已。可是也许他们是看得见我的,所以我要好好地做到最好,让他们看到, 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我会像他们曾经希望过的那样长大。”
她低低地说道:“在阿爹心里头,女子男子无甚区别。你名唤江陵,陵之本义,是表示山的高低上下;陵又通凌,意即超过、超越,所谓陵云陵霄,阿爹望囡囡志气高远,要越过寻常之辈。”
江陵的语声微微停顿颤抖,最后一句话微带哽咽。龙靖终于没忍住,依照着之前的方位,慢慢地轻轻地将手掌放在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阿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他在家业上在行商上极了不起,不过我觉得,他能说出这番话,才是最了不起的。”
他有句话没有说出来:要是我阿娘能遇到你阿爹,定然是知己好友。
江宣的话是惊世骇俗的,因此他也只是在家里说说,因仗着家势不同,女儿可以由着心意养,由着心意随她自由,所以无所忌惮。可是如果扬之于世间,便容易为世所不容。可是龙靖由母亲养大,在海上自由生长,这番话于他来说无甚不妥,这个观念于他来说也再自然不过。
只是便算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嘴里明确地听过这般说出来的。
他想,所以,才会有江陵。
天色终于破开一条裂缝,天地间的浓黑被稀释成薄薄的苍青,暗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