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站在四明身旁,默默地看着这群孩童,事实上她也不比他们大多少,事实上她也和他们一样四处流离流浪吃尽苦头,看着他们,江陵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抬头对四明说:“让两位先生先回去吧。”
她退出屋子,过了片刻,四明和两位先生走了出来,两位先生此时也知道江陵是谁了,见她竟然是个不足身量的小小少年,不禁都是一怔,又不由一齐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起者然是她。
江陵躬身致歉:“两位先生对不住,林溟思虑不周,令先生受辱。这两日先生们请各自随意,暂且不用来这里施教,待我将事情处理好,再麻烦先生们。”
那两位先生其实是积年的账房先生,早年也曾读过四书五经,闻言摇摇头:“林公子言重了,仕农工商,也算不得他们说错,唉。”其中一位先生道:“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什么时候复课,什么时候通知我们便是。”收了邓府,或者说这位少年的厚聘,又见她执礼甚恭,为家计言,也为早已磨平的心态,并不能说出辞职的气话来。
江陵连连点头,目送两位先生走远后,她对四明道:“我想错了。”
四明皱了皱眉:“我也觉得有哪里不妥。”江陵展颜一笑:“别急,我慢慢想一想。”
在这段时间内,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又有几个声音窃窃私语,江陵和四明听不甚清,只听到几个字:“……赶走……饿肚子……怎么办……”
江陵叹了口气,拉了拉四明,两人走进了大房子里。
一百多个孩子俱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四明他们是见惯了的,却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瘦小少年站在四明身边,一时都以为四明又带来了一个新伙伴,便都将目光盯在江陵身上,好奇者有之,怜悯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兴奋者有之,不以为意者有之。
却见江陵走到了前头书案之后,四明反站在书案边上介绍道:“这位林公子,便是和邓公子一齐出资收留各位的合伙人。”
百余人似是未曾明白,四明见他们目露茫然,便重复了一遍,一时满屋鸦雀无声。
人人的目光全都变成了不可置信。
江陵并不废话,她的目光直视诸人,言简意赅:“哪些人不愿学商贾之术?都站起来。”
她站在书案前,目光炯炯。然而她身材瘦小,回邓府后又没来得及先去梳洗更衣便直接来了此处,衣着上就有些不够整洁,再加上在海上晒了近一个月的太阳、吹了近一个月的海风,原本有些白起来的肤色又黑了回去,整个人的形象便连这些男童们都颇为不如。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看人还多是凭衣着外相,就算四明说了她是与邓家合伙的出资人,也不禁有些轻视。
当下便有大半男童站了起来,有少数几个似是不大敢,被身旁的人一扯,便也顺势站了起来。
江陵的记忆何等之强,她一扫而过便记了下来,四明和他们相处了十几二十天,更是相熟,也立刻记了下来。
江陵点点头:“你们,都站到靠左五列。其余的坐到右边去。”
众人犹豫片刻,喧嚷了一会儿,倒也都站好坐好了。
江陵便目视那靠左站着的五十余人,站在前头的十几人虽然年纪不一,都昂首挺胸,极是傲然,后面的一些有的面色平静,有的低头,唯有最后面的十几人有些唯唯诺诺忐忑不安的样子,却也坚持站着不曾动弹。
江陵又看向坐着的那三十余男童和二十女童,温声问道:“你们是真心愿意学商贾之术吗?我不愿你们违心,为人在世,切不可违心行事。世上之事,心意最重。”她的声音极是温和诚恳。
三十余男童中有三四人略略犹豫,慢慢站起来,江陵点点头,微笑着看他们走到左侧站着。
余下的男童年纪基本都偏大,已可算是小小少年,俱都摇头不动。江陵点点头,再转向那些女童,女童们则都不发一语,四明道:“她们中识字的只有三四个。”
江陵友善地朝那些女童笑了笑,轻声道:“不打紧,我会让人教会你们所有人都识字读书,日后你们便甚事都做得来,不必靠别人便能不愁衣食、钱银丰足、再无人能够看不起你们。”
女童们俱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年纪略长的听得分明,眼神变得闪闪发亮。
江陵笑得温暖,过得片刻再望向那站着的男童和小少年们。
经过这片刻,他们有的已经有些瑟缩,见她终于看了过来,站在前排傲气十足的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所以你要赶我们出府吗?因为我们不愿辱没先人?”
江陵淡淡地道:“我必须为我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所以,不会赶走你们。”
在这一瞬间,肉眼可见的,那五十余男童都松了一口气,便连站在前排那十余人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
江陵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仍然淡淡:“我们所需要的是学商贾之术行商贾之事的人,你们既然不愿意学,那么,就算留你们,也留不得太久。”
五十余人齐齐抬头,复又紧张起来,前排一人张嘴待要出声。江陵看了他一眼,说道:“五年。”
江陵双手扶着书案,轻而淡的声音仿佛毫无感情:“无论你们现在几岁,我留你们五年。这五年,供你们最简单的吃穿住,这是我为我犯的错误付出的代价。作为附赠条件,我会给你们请两位秀才出身的塾师。但是,笔墨纸砚书籍以及一切其他开销,你们自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