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一层一层又一层,少年的躯壳里住着老成的灵魂。
他聪明又骄傲,特立独行,不屑任何普世的价值观。
他脾性并不好,话也很少,眼底总有散不开的阴郁。
会用酒瓶子砸人,把她一个中年妇女护在身后。
带她逃船票,逃车票,让她不花一分钱就从服装店里换上新衣服走出来。
趁商场停电时,‘顺手牵羊’,解决两人的窘迫困境,然后若无其事地吹一声口哨。
她跟他国籍不同,血统不同,年龄背景差异巨大,文化代沟不可跨越。
她没有跟他同生共死过,也没有干过什么舍己救他的事。
她只是母爱泛滥,在某个寒气逼人的下雨天,给他暖过双手。
难民遍布的希腊,称得上是当时最乱最黑暗的国度之一。
容姨认识的他,在最肮脏的地方,还处处流露优雅。
她说他像个落魄的高贵王子。
他不以为然地嗤笑,告诉她说,他是强大无敌的王。
“好吧,王,那就结伴同行吧。”———那时候的容姨啊,现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却敢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他、跟着他、照顾他。
也许是因为失无可失。
也许是拥有相信陌生人的勇气。
也许是时刻准备着自己遇见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总之她在颠沛流离之际,自以为是地守护过他。
他带她回挪威,给了她合法的户籍护照。
在这里,她知道了他是富商的养子;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孤儿。
他说要继续念书,从本科开始,偏执地选了中国。
在中国时,他从来不住校,念书之余,总是跑去参加乱七八糟的国象和电竞俱乐部比赛。
容姨想起跟他度过的第一个九月,是在俄罗斯。
他去参加一场国际象棋盛典,顺便在俄罗斯住了半个月,说权当游学,玩玩也好。
可是整个九月的大半时间,他都把自己锁起来,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在房间里敲敲打打,发出乐器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把整面墙涂得五彩淋漓,碎碎念着想吃冰淇淋,想喝果醋,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他突然变成一个穿梭在无敌与脆弱之间的小孩,把她吓得不轻。
后来他说,九月份一定不能在下雪的地方度过,所以每年一到九月,都会让她选一个不下雪的地方暂居。
他的胃有点毛病,餐桌上吃得少,还很挑。
他有时候会梦游,但没有一次肯承认。
能来他家里的朋友,几乎都比他年长,总受他嘲笑,还甘之如饴。
他想安静时,不许任何人讲话、发出声音,他可以两三天不跟人交流。
他兴起之际,简直毒舌得让人讨厌,还喜欢捉弄人,以一本正经的模样。
“嗯……还有什么呢……”容姨盯着桌面在发呆,细数时光。
她沉浸在回忆里,选择性跟单徙说着,略过了他的双手和胃上的毛病,略过了那段很混乱的九月,因为她自己也并不太了解,那是在她认识他之前就有的。
这些年,他从来不说,她就只管照顾他身体。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以前说的:遇到一个人的时机,很重要。
她对他最初最深刻的定位,就是那个落魄的高贵王子,也是那个强大无敌的王。
有点痞气,亦正亦邪,少年老成,缺爱又尖锐,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色———见过这样的他,所以容姨在往后的岁月,格外珍惜也格外包容他的其他面。
听容姨漫无边际地说着这些,单徙心情复杂,突然笑出声:“有点后悔啊。”
“小长乐后悔什么?”
“……没什么。”
后悔没有出生得早点。
后悔没有早点找容姨聊聊。
最无力的是,自己跟他,隔着那么久远的时空。
包括过去,包括现在,甚至包括将来。
在别人的口中听着你,拼凑那少年的模样,可为何你的面目,在我心中却愈发空白?
5
世人所说的相知相识,多半是,始于容颜发肤,终于伤害分开。
其实这真他妈肤浅得很。
还不如直接说见色起欲,腻味就甩。
若真正开始认识一个人,将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旅程——起点是心动刹那,终点是死亡遗忘。
其余的都不作数,其余的都是kitsch。
你相信吗?
第五十三章
1
他的书房是典型的张氏性冷淡风。
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有,设计上没采用任何美学观念。
木质地板,纹木窗棂,混欧风的空间构造。
站在这里,会轻易迷失在一片森林。
单徙上次来过,匆忙之间,所见皆是英德原著,没几本是她能看懂的。
现在围着他的书架再转一圈,密集摆放着的,还是那些难懂的‘天书’。
靠墙那一排的最上面,放着一个收纳箱,可惜她不够高,想看也看不了。
电脑显示屏暗着,单徙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有点无聊。
才半天而已,为什么感觉他出门了很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