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少年一身霜蓝锦锦袍,漫不经心、高高在上坐在柜子上,深秋的昼光打在他脸上,他懒洋洋眯起眼睛,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点着柜子,眉眼弯起略带笑意。
那时候的他好像没什么烦恼,什么都看不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轻慢而顽劣,骄傲又任性。
蓝光轻柔地抹去她的泪水,蔺绮想抓住他,伸出手,指尖只有一缕风。
浅蓝色的灵气如碎片般散落,少年颀长的身形逸散在月光里,温柔的蓝光像一场盛大祭礼的余韵。
“分神永远不会死去,只会回归主体,以后你看见姐姐,就是看见我了,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哭,”少年的声音如松风雪浪般干净,这是他留给世上最后的言语,“袖袖,山水迢迢,我们以后再见。”
燎起的火星吞噬浅蓝色光晕,蔺绮怔怔攥着霜蓝的衣摆,内心瞬间袭起一阵旷久的孤单,她抬头望星光,想要哭,眼泪却已经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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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灯出现在城主府上空,现在,她的躯壳不是容涯仙尊捏的那具傀儡,而是她真正的样子。
其实现在的样子和容涯捏的傀儡也差不多,不过周身更添神性,她身上的气息是如此干净圣洁,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秾醴精致的姝色。
城主被白虎堵截,被迫留在城主府和甘灯遭遇,城主神色阴郁,目光扫过琉璃塔,所有的心虚都被一种理所当然代替:“甘灯,你得实现我的愿望。”
半空中,高高在上的“神灵”轻歪了下头看他。
“可是甘灯已经死了啊,”甘灯的语气飘渺如风,“她的躯壳在千年前死于你们的算计,灵魂也在松云庭下的献祭大阵中消弭。”
城主瞳孔紧缩。
如果一个人,身体和灵魂都已死去,她还算活在世上吗,既然已经死去了,那她身上压着的一切限制,自然通通无效。
城主瞬间想明白这一点,他下意识去找自己的靠山,侧眸去看殷无相。
——殷无相站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他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城主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杀我,甘灯,我向你许过……”
他一言未毕,“神灵”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一阵草木气息浓郁的风在空气中蔓延,甘灯出现在蔺绮面前,蔺绮一直怔怔的,回不过神。
甘灯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蔺绮才清醒了一些,想了很久,语气平平,问:“你要飞升了吗。”
连灵魂都消弭了,却能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这里,身上的气息还愈发神秘难测,蔺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春水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甘灯的劫,她的劫过去了,就该飞升了。
果不其然,甘灯点点头。
蔺绮:“恭喜。”
甘灯笑了笑,说:“袖袖,我没办法完全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请把我的鹿角带走吧。”
一对枯绿的鹿角泛着莹光,出现在蔺绮面前。
甘灯说:“它能温养魂魄,很有用的。”
蔺绮想起许愿付出的代价,她本该立刻把梨花生符拿出来,保自己的命。
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连呼吸都困难至极,连带着大脑也迟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然后呢,我要付出代价吗。”
甘灯看了她许久,有些怜爱地摸摸她的长发,语气轻柔:“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了。”
“哪怕真得需要,也有人愿意代替你。”
蔺绮懵懵的,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
甘灯身上的光芒愈发盛,柔顺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甘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再见,袖袖,我要走了。”
她抬眸凝望夜空,眼眸中有星月倒映,她轻声道:“我来人间走一遭,其实没有什么遗憾,这里说不上好,也不算太差,我唯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亲眼看见裴宗主死去,说实话,我有点恨他。”
“你出去之后若是看见了他,麻烦帮我转告一句话,就说世上有一个人恨他。”
甘灯不曾亲眼见过裴宗主的样子,连之前少有的联系,都是通过弟子带话,但那么多年过去,甘灯却始终忘不掉裴宗主。
他要守护苍生,却让她饱受苦难。
说起裴宗主,蔺绮有些耳熟,她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少年姐姐跟她说的话。
“裴宗主很早就死了。”蔺绮说。
“数千年前,他临危受命出任临云宗主,带着十几位合道长老以身献祭,阻抗魔潮,早已魂归天地间,他死时二十七岁,有一个喜欢的人,正要成亲。”
“哦……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甘灯眼神有些脆弱的迷茫,心中忽而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责怪他的了。”
一阵风吹过,此时明明是深秋,春水城里,草木却开始生长,这阵风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甘灯身处清风最中央,裙袂飘动,漫天星辰见证下,她终于飞升。
飞升时产生的巨大灵气如刀如剑,瞬间搅碎了秘境。
“咔哒——”
秘境破碎,破碎的秘境如一片片冰棱,又似细小的镜面,折射着秘境外的清光。
春水城中,被魔物追杀的修士,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修士,大街上和魔物作战的修士,此时此刻,但凡还有一口气的,都不自觉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