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忌随着碧湖一同往船的顶层走去。
走到最上面是一个宽阔的雕窗阁楼,阁楼前的空地上立着龙首宫灯,屋檐四角则坠着金色铃铛,夜风吹过,有清脆的声响传来,衬得四周越发寂静,然而远处的海面实则正酝酿着汹涌的暗潮。
雕花檀木门被推开,清雅的丝弦声流泄出来。
阁楼内,灯火璀璨,身着绫罗吴服的女子立在中央,手执一柄折扇,正表演着一段东瀛舞蹈。
她右侧则立着一道山水屏风,隐约有某种弦乐声飘出。
上首的紫檀案几前则坐着一位年约四十的男人,他着一袭素色襕衫,束小冠,贯以木簪,容貌清俊儒雅,远看上去竟似个江南贤儒一般,只那粗粝的麦色肌肤透露出他多年行船的经历。
此人便是传说中的九龙船主许曲。
见客人已到,他手轻轻一挥,舞伎便踏着碎步退到了一旁。
碧湖领着人走上前,谢忌拱手行礼:“在下贺晏,见过九龙船主。”
许曲沉吟不语,眼睛微微眯起,在他身上打量片刻,朗声笑道:“久闻贺公子之名,今日得见,果真一表人才,气度非凡。”
说完,命人设座。碧湖则退了出去。
谢忌走到右侧的案几前撩袍坐下,很快,侍从便呈上来了各式酒菜佳肴。
许曲提杯朝向谢忌的方向:“贺公子远道而来,许某先敬你一杯。”
谢忌便也举起了杯:“今日得见许船主,实乃贺某荣幸。还望船主日后多多照拂。”
许曲微微一笑:“哪里的话,东来岛能有今日之盛,还得多亏你们行商之人的支持。尤其是像贺公子这般青出于蓝的才俊,日后恐怕许某也要多多仰仗。”
说完,看了看碧湖:“那日三当家已将贺公子的货给我看过了,确非凡品,便是江城的沈家也未必比得上。若是运到东洋、南洋,必定会广为行销。只是许某有一事不明,贺家以往并未涉足丝绸一项,贺公子是如何想到这上面来的,还找上了我们东来岛?”
“许船主谬赞。至于丝绸,晚辈也是不得已为之,祖业有限,晚辈自知愚钝,比不过家中兄长,故而才不得不另辟蹊径。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想必许船主定是深谙此理的。”
“大浪见真章,”许曲朗声一笑,点点头,“我许曲这么多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这句话。贺公子的志向倒是同许某不谋而合。”
“比起许船主,晚辈还差得远。”
“不,比起我,贺公子才是真正的勇气可嘉。”许曲目光定定看向他,缓缓摇了摇头,“或者,不是贺公子,而该尊你一声谢将军。”
谢忌脸色微变,其实今日时间推迟之后,他就隐隐有种预感,对方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毕竟,这位九龙船主能在东海屹立不倒这些年,绝非等闲之辈。
“许船主果然慧眼如炬。”
许曲嘴边笑意褪去,目光染上一丝寒意:“素闻谢将军胆色过人,可今日敢单刀赴会,许某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谢忌已恢复到平日那般八风不动的样子,淡淡道:“比起许船主当年孤舟渡海、远赴东瀛的壮举,谢某之事实在不值一提。”
忆起旧事,许曲目光微微闪了闪,可很快又化作一片冷厉。
“谢将军不远千里来我这小岛上,恐怕不是为了叙旧吧?”
谢忌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杯盏,“自然不是。往事不可追,谢某最不爱的便是叙旧。”
“那谢将军要谈的就是来日了?”许曲顿了顿,冷嗤一声,“可恐怕将军已无来日可言。”
说完,大手一挥,一队手执长刀的护卫随即破门而入,将整个房间重重包围起来。
谢忌依旧面不改色,目光落在许曲脸上:“所谓图穷匕见,谢某尚未说出所图,许船主是不是有些着急了?”
“谢将军威名在外,许某不敢轻视。便是这些护卫,恐怕在将军眼中也不过蝼蚁之辈吧?不过,为谢将军准备的精兵已在来的路上,今日无论如何许某是不会让谢将军活着走出东来岛的。”
“既谢某已是必死之人,许船主何不听一听我的临终之言呢?”
许曲目光深深打量他片刻,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谢忌也不管他,继续道:“谢某是战场上出来的人,刀悬颈间自是常态,想必许船主对此事也深有体会。谢忌塌上岛的那一刻,抱的便是死地而后生的心。不过,不是我的死与生,而是船主的。”
“我的?”许曲轻蔑一笑,“谢将军果然非同凡响,死到临头了还大言不惭。如今刀悬在的是你的脖子,而不是我许曲的。”
谢忌不以为意,缓缓道:“陈塘某家次子,少时落魄,却一身侠气,壮多智略,又乐善好施,常为乡中主办徭役讼事,以至诸恶减少,被众人引为囊橐。许船主同为陈塘人士,对这位故人可还有印象?”
闻言,许曲脸色顿变,握着杯盏的手忽地攥紧,咬紧牙:“那不过是许某少年无知,错把一腔热血投付,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他讥讽一笑,神情渐渐扭曲。
“换来的是背信弃义,兔死狗烹!你此刻提起这些事,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是,”谢忌点点头,“当年许船主为通海市互利,可谓呕心沥血,结果却遭同僚上司背叛,落得个落草为寇、背井离乡的下场,属实是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