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献血溅到脸上,视线仿佛都蒙着一层红绸,天地一片赤色。
杀着敌军,心中却一直浮现出温幸妤的脸。何其可恨,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却三番四次戏弄他,践踏他的真心。
这次抓到她,他不会再心软。
祝无执逼近耶律奇,两马交错,金铁交鸣声震山谷。祝无执虎口迸裂,借势回马一枪,直取耶律奇后心。
耶律奇俯身避过,弯刀划来,祝无执堪堪躲过。
未及喘息,数柄弯刀袭来。他旋身枪尖横扫,一圈辽军喉咙断裂,滚下战马。
秦征余光一瞥,目眦尽裂,高声提醒:“祝长庚当心!”
话音未落,一身形高大的宋兵,竟挥剑偷袭,向祝无执后心刺去。
因着温幸妤的事,祝无执本就心绪不稳,他躲闪不及,只好反手一枪。“噗呲”一声,右肩膀生生受了一剑,而那宋兵也被扎了个透心凉。
受伤肩膀拉扯手臂,他手腕发麻,辽军见他受伤,纷纷包抄而来。
宋军支援不及,祝无执被围困其中,面色不变,挥枪迎敌。手掌麻木,玄甲被染成红色,鲜血顺着枪尖往下滴。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眨眼间,他身上挂了许多伤痕。
眼睫被血黏在一起,新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就连发梢都在滴血,分明是黑沉的夜,入目却一片血红。
打到最后,手都在微微发颤,一时不察,被人砍断马蹄。
他凌空翻身,银枪拄地稳住身形,辽军挥刀包围,耶律奇挥手,敌军搭弓射箭,百箭齐发。
三支漏网之鱼刺入他的腹部和心口,剧痛袭来,祝无执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折断箭矢。
秦征终于突破层层阻碍靠近,将围困祝无执的辽军杀尽,只见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身中数箭,单膝跪地,仅仅停息片刻,就站起身,夺过敌军战马,翻身而上,不要命的杀敌。
战至三更,谷中尸积如山,兵戈声渐歇。
祝无执看准时机,控制住颤抖的手,拉弓射箭,射穿耶律奇的头颅。
辽军见主帅毙命,顿时大乱。谷外埋伏的宋军趁机掩杀,箭雨铺天盖地。
北风萧瑟,乌云缓缓散去,露出如钩残月。
祝无执身负重伤,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终支撑不住滚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夜色如墨,他浑身浴血躺在土地上,胸口起伏微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虚无,什么都听不见,唯有自己浓重的喘息。什么都看不清,入目皆是血色。
他身上的伤已经失去痛觉,唯独那颗心。
祝无执从未想过,这颗坚不可嶊、薄情寡义的心,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如同被冻在寒冰下,生出彻骨的悲凉。
他不免自嘲的想,倘若他死了,温幸妤应当会很高兴。
透过眼睫上的血污,望着模糊的天际,缓缓闭目。
意识消散前,眼前依旧浮现温幸妤或喜或嗔的脸。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不会离开。”
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64
第64章
◎不悔◎
枝头新绿盎然,春江野鸭游弋,车轮碾过泥土草屑,转动间奔向另一个惨绿季节。
各大驿站都贴了告示,有兵马在寻温幸妤,车夫只能驱车从山野小径走,绕开驿站和附近的县镇。
温幸妤并不太信任沈为开,出了京畿一带后,趁深夜车夫熟睡时,带着包袱和观澜哥的骨灰,悄然离去。
她根据在《寰宇记》中看到的地志和风俗,避开官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个多月。
这一路温幸妤吃了很多苦,脚底磨出血泡,手脸颊被树枝划破,被虫子咬。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停下脚步。她出身底层,幼时做过流民,从不是什么娇弱的人,最能坚持。
夜深人静,温幸妤常常能梦到这几载发生的事——从祝无执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到被他按在假山中的屈辱,最后是那个尚未出世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孩子。惊醒后,哪怕知道已经离开,却依旧痛苦万分,心悸不已。
她清晰的知道只有彻底远离祝无执,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抵达泗州后,温幸妤乘船到扬州。
她故意用真实姓名登记了前往平江府的船票,又用沈为开给的假凭由登记去宿州的船票,用以迷惑去向。
而她并未真正离开,填了空白凭由和户贴,改名换姓扮成瘦小的男子,暂时留在扬州六合县一个偏僻的镇子,进行休整。
温幸妤一路上都很谨慎,刚上了马车,就把耳坠摘了,后面翻山越岭赶路,日头下暴晒,肤色也由原来的白皙变得略黑。
到了扬州后,她耳洞长好,因为走了很多路,比起关在后宅时的柔弱,变得肌理紧致,体健筋强。再加上她个子不算矮,故而扮做男子并不突兀,看起来就是个个头稍矮的少年。
温幸妤当时跟高月窈闲谈时听了不少扬州话,外加《寰宇记》中的扬州风俗,她又能吃苦,善于观察,遂很快顺利融入到当地生活。
江南的小镇潮湿炎热,时而烟雨蒙蒙,时而惠风和畅,每每清晨都会被一层雾气笼罩,远处山峦如水墨勾勒。
温幸妤以寻找亲戚为由,在镇子上赁了个破陋的小院子。
她不敢做熏香卖,每日下午最热的时候,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紫苏饮、绿豆汤等爽口的糖水饮子,为后续离开六合县攒钱做准备。
天泛起鱼肚白,她照旧收拾妥帖后,出门上街买今日做饮子所需要的食材。
刚阖上院门,隔壁卖糍粑的李婶子也正好出门。李婶子是个热心肠,操着一口南方话,一笑眼尾就压出几道鱼尾,爽快又和善。
温幸妤笑着打了招呼,二人一道出了巷口,往街上走。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小贩们早早出来摆摊子,也有不多几家店肆开门,炊烟袅袅。路旁的河水弥漫着水烟,雾蒙蒙的,偶有小舟划破水面,远远去了。
温幸妤很喜欢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
李婶子推着出摊的木车,打量着温幸妤的脸,突然笑道:“小宋啊,我听说你今年十八了?”
温幸妤点点头。
名字是假的,年龄自然亦是假的。
李婶子压低了嗓音,眉飞色舞道:“我娘家侄女今年及笄,模样身段儿都好,女红也出色,至今还未定下人家……”
未说出口的话,不言而喻。
温幸妤有些无奈。来六合后,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她的“婚事”。
她摇了摇头:“谢谢婶子好意,我母亲故去前为我定了亲事,只不过我要守孝三年,所以还不能成亲。”
李婶子满脸惋惜,心说这后生脚踏实地,手里攒了银子不说,样貌俊秀,身上有书卷气,实在难得。她家推崇读书人,着实满意这宋郎君。
但人家都婉拒了,她也不能强行把侄女塞给他。只好叹了口气:“也是没缘分。”
“我去摆摊子了,小宋你也忙去罢,记得照常给我留一碗紫苏饮子。”
温幸妤点了点头,和李婶子告辞,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
回去后做好饮子,晌午后开始走街串巷卖,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空了。
夜里温幸妤坐在床边,数着这段时日攒下来的银钱,盘算着再过个十来天就离开此处。
*
陈家谷一战顺利解代州之围,重创辽军,又过了三日,秦启带兵支援忻州,收复被占的城池,将辽人驱逐出大宋边境。
祝无执在陈家谷战役中遭宋兵偷袭,身负重伤,最危险的是有支箭矢没入胸口,离心脏仅有一寸。
他昏迷了整整五个日夜。
混沌间,时而梦到幼时母亲端来金玉酥,笑盈盈看着他。画面一转,虚掩的雕花屋门缓缓大开,一双红色绣花鞋逆着光,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鞋上的珠子很刺眼,让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那个尊贵的、可怜的、疯癫的…死去的母亲。
时而梦到温幸妤站在胡杨村那颗桂花树下,花瓣簌簌间,她明亮的眸子,含笑望着他。画面一转,桂花树枯败,她目光冰冷的推开他,褪下华服,换上粗布麻衣,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他眼睁睁看着,却抓不住温幸妤的半片衣角。
祝无执身居高位,拥有世人所不能拥有,却偏生抓不住最普通的“情”。仿佛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
醒来后,祝无执没有因为温幸妤逃跑而荒废军务。
他一向勤勉,处理了汴京送来的密信,又召集将领,询问了昏迷几日辽军的动向,做好决策后,抽空去见被关押在地牢的叛徒。那叛徒是个硬骨头,哪怕严刑拷打,也未撬开对方的嘴。
祝无执让人把叛徒在行营练武场活剐了,命所有兵将观刑,以儆效尤。
过了两日,汴京传来了信,李游说查到些蛛丝马迹,温幸妤逃离八成是秦征暗中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