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她喊了一声,声音中带一丝怯意。
侄儿昨天夜里又打了侄媳妇,那惨叫声,旁边人家都能听得到。今儿这脸也是很惨,一片青肿,左眼皮又红又肿与下眼睑之间仅剩一条缝。
老人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嘎吱——”
老人闻声看过去。
老太婆从灶房里出来,撩起围裙擦手:“老陆,切饭勒。”
这套四合院的黄泥房是两家人一起搭建的,加上两个厨房共有八个房间,北面一字排开四间房,东西两边各搭了两间小的,像胳膊一样围出个院子。
两家各占一头,各有一个厨房,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大哥二弟的关系,来往密切。
侄媳妇走进灶房去给在田地里种庄稼快回来的父母准备中饭。
老陆的视线投进那间黑沉沉的灶房,落在站在灶台前,拿起枯瓜藤洗锅的侄媳妇的背上。
弯起的背部将上身这件黑色棉服顶的仿佛一座小山。
盯了数十秒,老陆笨拙地半转身,顶着老太婆浑浊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向她。
中午吃得是昨晚的剩菜,咸菜炒肉末、白菜汤,八仙桌两人面对面坐,只顾埋头扒饭,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老陆吃好了,放下筷子,口腔里还有没嚼烂的饭粒,边嚼边和老太婆说:“老半的饭,弄出勒了么?”
缺牙的空档里蹦出两颗米饭,掉在木桌上,老陆捡起直接塞回嘴里。
老太婆抬头回:“弄好勒,切好给易送去。”
这对老夫妻口中的老半正是五天前到这里的陈嘉树。
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半夜里带来的,说是害死顾铭那个老板,大儿子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看住他,别让他跑,也别让他饿死,否则他们就会没命,将来可就没人给他们养老了。
这位老板不但瞎还聋,能跑哪里去?老夫妻不但给他吃喝,他有时候摸到门口,他们还给他搬把凳子让他坐外面晒太阳。
说不清楚原因,也许是看他这么可怜。尽管他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夫妻俩也是恨不起来,又或者说这个人虽然年轻但那有种像村长那样的威严,让人不敢冒犯。
老太婆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走进房间,那位老板坐在床边,双手抓着床单,无神的眼睛平视正前方,对她的到来并不知。
饭碗放在桌上,老太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切饭勒。”
男人来时穿的黑色长棉袄已经被换下洗净,现在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袄子、黑色棉裤,以及脚上这双黑色棉鞋,都是大儿子陆涛的。
皮肤倒是真白,城里人到底是不一样。
老人一天进来三次,都是来送饭的。陈嘉树站起身,挪着步子朝房间中央的八仙桌走去。
他又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桌边的长凳。
他是故意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假装完全失明,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陈嘉树弯下腰,伸手向下摸索,握住凳边,把凳子拉开,人再绕进去坐下。
手指在桌面上摸了两下,找到筷子。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尖几乎蹭到菜上,却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菜。即便米饭煮得像粥,菜也咸得发苦,他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只有吃饱,才有力气逃。
来这儿的五天里,靠着残余的0.02的视力,陈嘉树发现:这户人家吃过午饭后都会出门,而且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
为了验证这个规律,每次他们一走,他就一间一间地拍房门试探。昨天,他还摸到了大门外。
门外有条小狗,一直绕着他的双脚打转。
外面这条应该不是主路,看不见什么人影。远远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土黄色。他在脑海里勾勒出黄沙路、黄泥房的落后山村模样。
不管是镇还是村,只要遇到人,他就有可能得救。
*
警方调取了陈嘉树失踪地点周边近三十天的海量监控,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筛查,一辆可疑车辆终于浮出水面。追踪信号一路向西,跨越省界,直指西城省。
因跨省办案需履行报备程序,又耽误了一天。在获得权限后,警方继续追查该车轨迹,但当车辆行至一个名为“地苹镇”的区域时,由于前方再无监控,线索就此中断。侦查工作只得转为对周边乡镇进行地毯式摸排。
与此同时,另一路追查□□的干警,他们从层层迷雾中抽丝剥茧,终于锁定了驾驶员的真实身份。今日上午十点,一支小队直奔西城省Q市。
也正是在这个上午,覃乔刚下飞机,走在通往出机口的廊桥上,手机铃声响了,她脚步一顿,田佳悦和陈呈一块停下,回身望向她。
电话里因是传来了好消息,只见覃乔握着手机的这条手臂微微发抖,眼角涌出泪水,蜿蜒的泪划过高高翘起的唇角。
“谢谢,谢谢。”覃乔连声道谢。
田佳悦整颗心紧紧绷住,疾步上前追问:“是找到哥哥了吗?”
覃乔:“去宛坪村,嘉树在那里!”
三人出了机场,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
覃乔报出地址后,年轻司机露出为难神色,现在生意不好做,他也想赚这笔钱,于是尝试着说:
“开过去有一百七八十公里,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山路又难开,回来肯定是空车。这样,你们付单程一半的回程费可以吗?”
座椅后背上挂着付款码,覃乔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一气呵成。
语音报出到账一千元。
“够吗?”
司机面露喜色:“够,够了!”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了约莫三十分钟,随后驶出收费站。平坦的柏油路渐渐变成水泥路,接着又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过地上散落的坑洼,车身不住颠簸,车里四个人也跟着时起时落。后座的田佳悦好几次没坐稳,不小心撞到身旁的陈呈身上。每次慌忙退开,她都紧紧贴着车门,耳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回头对他们说:“这座村子不让外来车辆进去,你们从这儿下车吧。”
陈呈多嘴问一句:“这个村子里人家多吗?”
“二三十户,百来人。”司机思索了下,目光扫过三人,回落到田佳悦脸上,给一个善意的忠告:“本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子很乱,你们……别散开。”
三人一前一后下车,出租车在他们身后驶离。
来这一路,覃乔几次三番都想落泪,忍了又忍,这儿夹着沙砾的风一吹,眼睛更是又痛又痒,泪水哗哗落下。
陈呈看着这两个泪人,心头沉重。陈嘉树对于他不仅仅是伯乐,更是商业上的引路人,每次见面他都会以风趣的平等的语气,把他当成朋友般,笑谈中插些个人经验,从战略布局到识人断事的法门,皆是真心实意地传授。
陈董您一定要平安,陈呈在心里祈祷。
一条四五米宽、黄沙覆盖的主路横在眼前,路旁房屋稀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
风沙大,肤色黝黑的女人们都用头巾包裹着头脸,手头都扛着下田干活的工具。
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人,眼中都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而男人们,无论是中青年还是耄耋老者,目光总在覃乔和田佳悦身上久久停留,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两个女人,而是……一顿送上门来的美餐。
田佳悦被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覃乔。只见她下颌微收,面冷如霜,目不斜视地稳步前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
陈呈想起了那位司机的话,他上前半步用身体将田佳悦和覃乔护在后方,目色阴沉地扫视四周,与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冷冷对峙。
陈呈的威慑起了作用。那些人他的逼视下纷纷退缩。
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小店门口,陈呈进去买水,顺便打听名为陆建国的这家人住在哪里?
看店的是位留着半百络腮胡皮肤却是很平整光泽的男人,年龄目测不超过四五十岁,他可能有帕金森,控制不住摇头晃脑。
店老板将三瓶矿泉水放到玻璃柜台上,褐色、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陈呈,冷冰冰地问:“你们找陆建国做什么?”
问到地址后,三人即刻动身前往陆建国家。谁都没有注意到,店外墙角处,陈嘉树正拄着木棍,沿着粗糙的墙面缓慢挪动。
他摸索着墙壁拐进这户人家,棍子敲在脚下一道横出的门槛上。他抬手在空气里探了探,确认门开着,便跨过门槛,向屋内深处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陈嘉树眼前最后那点光感也消失了。他一边划动左臂,一边轻喊着:“有人吗?”
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从里间出来,胡子上面还沾着两粒米饭,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清瘦高挑,模样神气却是瞎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