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舱里一时沉默,只有海风透过玻璃的裂口发出低吟,好像死亡交响曲不甘的终章。
尖锐的电子铃声突然响起,刺破宁静。
“是……是你的手机吗?”司潮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问。
李遂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找出被扔进工具箱里的手机。还好知道会颠簸,他留个心眼没放在身上,否则恐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有信号了?”司潮问。
“嗯。”李遂低头查看屏幕。
好几条未接电话的通知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座机号码,显示是千宁市的区号归属地。
他心下一沉,连忙打回去。
“你好?”
“喂?是长汐屿派出所吗?你们所里电话怎么没人接啊?”对方劈头盖脸地抛出疑问,“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个手机号,也根本打不通。”
“我是长汐屿派出所的民警李遂。您是哪位?有什么事?”
“我这里是千宁县第一监狱,”对方答道,“郑延海在我们这里服刑,他以前是你们辖区的村民,对吧?”
李遂不由坐直身体,听到对方郑重地通知道:“6月28号凌晨5点,郑延海因病在狱中去世,麻烦你们通知他的家属来一趟吧。”
盘桓于心的隐约不安终于落到实处。
挂断电话,李遂疲惫地靠向椅背,竟有几分脱力。
第36章 无声逃亡
见他一言不发, 司潮不由笑问:“怎么啦?”
李遂沉默着,看向站在控制台后操舵乘风破浪的女人。
灯影偶尔从她脸上掠过,留下明暗交错的稀薄流光。那双眼眸仍跟小时候一般乌黑晶亮, 却有更为冷锐坚定的内核。钢铁巨物乖顺地匍匐于她脚下,似乎能去往顺她心意的任何地方。
过去的伤害好像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变为更加坚硬的盔甲。
可那并不代表罪恶没有发生过。
直到船艇靠岸, 李遂也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告知她。
因舷窗受损, 锚盘缺失,停靠码头来不及,司潮果断选择最近路线抵达岸边, 以免夜长梦多。
“没办法下锚, ”虽然这么说着,她却并不很担心, “只能尽量靠近浅滩。”
“到时候等我汇报完,让他们派人来拖走,再协调其他船回去吧。”李遂心不在焉地回答。
司潮点头,两人取下随身背包, 徒步涉水上岸。
时间已是午夜, 登陆地点是远离县城的一处海滩,放眼望去没有灯, 也没有人。
为避免海水泡湿包里的物品, 两人只能都顶在头上,终于得以拖泥带水地瘫坐在岸边的沙地。
才经历过一番与大海的殊死搏斗,他们都狼狈不堪,模样实在滑稽,忍不住相视笑起来。
李遂打开导航:“最近的村镇大概要走半小时,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打车去县城, 找个地方住下。”
“那走,”司潮说动就动,“不过这个时间点,村镇也没有车吧?你能打电话找人来接吗?”
离开海滩,两人跟着导航的指引开始步行。
“……我在县城没有熟人。”李遂想想才回答。
在长汐屿读完小学后,他直接考上千宁市一中初中部,高中时更是被李父带到南安省城。他对千宁县城的了解仅限于每次转车时的惊鸿一瞥,并不比司潮多。
在交通尚不发达、客运尚未规范化的年代,想在市区和长汐屿之间往返都可谓跋山涉水,更别说省城。市区汽车站不能直达码头,要么在县城转公交再转汽车,要么只能打漫天要价的黑车。
而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钱。
所以一旦上岛,想再回到陆上的城市世界难于登天。
“打车软件也不一定能行,”司潮失笑,“看运气吧。”
午夜的海边寒凉刺骨,两人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不堪风激,司潮更是冷得不想说话。
好不容易到得小镇上,果然除几盏昏黄的路灯外,街道两边门窗紧闭,什么也没有。
李遂从背包里取出干净衣服,递给司潮,指道:“那边有公共卫生间,你先去换掉湿衣服,我来想办法。”
她走得匆忙,除平时惯用的随身背包外,确实什么也没带。
司潮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笑道:“你倒是准备周到。”
李遂无奈:“早知道你要一起来,就多带几件衣服。”
司潮进洗手间,锁好门,靠在隔板上。
从发现李遂要出海,到海上与风浪搏斗,再到徒步到不知名小镇,好像一场危险与刺激交织的梦。才过去半个晚上,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自然也是有过惧怕的。但无路可退。
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更安全,却比留在长汐屿有更多可能。
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见到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她的心情不免又复杂几分。
阔别十五年,记忆里郑延海的面目早已模糊。甚至当初一切还未发生时,她就并不是很清楚他的模样。
因为不敢、或者说不愿意正眼看他。
父亲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名词。而与之对应的那个人,在她心里毫无分量。
司潮没有独处太久,很快换好衣服出去。
李遂站在门口不远处等她,手里拿着钥匙。看见她出来,他神情一怔,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神。
其实小时候,林远舟刚把她带回家时,司潮也临时穿过几天李遂的衣服。现在虽然已是成年人,尺寸仍旧不是很熨帖,下摆和裤管空荡荡的,倒被她穿出几分oversize的时尚感。
似乎是害怕被触动什么隐秘的心思,他的视线只短暂停留几秒,便转开去。
“旁边住户是个年轻人,我押钱租他的车一天,”他边走边解释道,“我们自己开去县城更方便些。”
司潮抬头看过去,果然遥遥望见民房后方的窗里透出些许微光。
深更半夜,也只有年轻人还没睡。
司潮坐进车里,见李遂细致地垫上纸巾,避免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弄脏座椅。
“走吧。”他发动引擎。
省道在眼前无限延伸,沿着昏黄的路灯,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辆车。
车里车外都安静沉默,李遂满怀心事,犹豫着没有开口。等他再转头看,司潮已经歪着头睡着。
他只得靠边停车,拿出仅剩的干净外套盖住她胸口,自己在黑暗无人的省道边点一支烟。
橙黄火星擦亮他的脸,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仰头长叹,仿佛这样就能吐尽愁绪,咽下痛楚。
抵达县城是半个小时后,将近凌晨两点。比起荒芜的长汐屿,这里烟火漫漫,华灯辉煌,夜市仍是人声鼎沸,显然有更多繁华的城市气息。
两人找便利店买些生活用品,在县局附近的酒店开两间房入住。司潮脱下衣服才发现,经船上一役,她全身上下各处都是撞击留下的淤痕,青紫红黑,什么颜色都有。
当时肾上腺素飙升并未察觉到痛感,现在放松下来,四肢百骸都在尖锐爆鸣,胳膊都抬不起一拳高。
她勉强草草洗过澡,已经累得不想动,身体的疲倦却被肠胃的饥饿打败,开始犹豫要不要下楼找点吃的。
许是在船上消耗太过,急需放纵口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你睡了吗?”是李遂的声音。
司潮有点想装死,但还是穿好衣服开门。
李遂提着打包盒,食物的鲜香与热气扑面而来。
她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有点饿?”
“我不知道,只是以防你胃疼,”李遂一本正经地回答,“何况今天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他额头上才换过新的干爽纱布,底下就已隐隐渗出血色。
“你的伤口……没事吗?真不用去医院?”司潮凑近去端详,“血好像还没完全止住。”
李遂的呼吸瞬间卡住。视线不知道该往哪边落,无所适从地到处乱飘。
“没……没事。”半晌,他的肺即将爆炸,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哦……!先进来吧。”司潮往旁边一让。
李遂微微松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进门。很快,他又意识到新的问题。
司潮暂时实在没力气收拾,一些私人物品随意散落在房间各处,空气里氤氲着刚洗过澡的香味和热气。
她说得很对。他们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
李遂从来没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人独处过。他站在桌前放下食物,双手就再没处搁,神情肉眼可见地局促。
“你不饿吗?快坐下来吃。”司潮不以为意,递给他筷子。
打包盒里是他下楼去夜市买来的当地小吃,手抓饼、炒面线,和一些海鲜烤串。两人围坐在有几分逼仄的小桌前,司潮也顾不上什么品种口味,埋头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