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晋王的话就戳破了她的幻想:“你以落樨山人为号,与贵主笔墨相交,又忧虑姜氏女、谢氏妇的身份为贵主所疑憎,所以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叫倚云冒名替你,可是?”
“你在天女渠为贵主放舟祈福,为了今日这场论战,你伏案数夜,拟就清论底稿,交予太仪的学生们背诵,今日狄知卿踢馆,你冒着被识破身份的风险,也要帮贵主赢下这场论战,可是?”
从萤半掩在袖间的手紧紧攥住,禁不住浑身轻轻颤抖。
随着晋王再次靠近她,心里的惊惧像被日光拉长的他的影子,缓缓将她罩住。她
早知晋王有通天晓地的本事,从前便心有隐忧,如今这道惊雷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怎么办,该如何辩解……
晋王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语气极轻地问道:“阿萤,为什么?”
诚如她想不通,他其实也想不通。她与淳安公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前世她受公主伤害而丧命,究竟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她?
从萤无话可辩解,唯有沉默应对。
远远地,似有马声嘶鸣,兵戈撞响。
能在云京城里纵马的没有几人,从萤心下一惊,果然,陈章从夹道墙头跳下来禀报道:“殿下,是谢三公子带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急切地拽住晋王的袖子:“不要告诉他,不要被他知道!”
晋王淡淡望着她,神色不为所动,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从萤退无可退,终于低低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
谢玄览伴驾结束后出宫,没有回府更衣,径自来天女渠接从萤。
此时东岸的论战已经结束,西岸虽仍在作诗、射覆,但听众已比之前少许多,各府各家的耳目都带着“太仪女学力压国子监”的消息归去,剩下的都是些闲散凑热闹的听众。
谢玄览驭马在岸边行了一圈,没有找到从萤。
淳安公主倒是瞧见了他,特意派人传话,表达她的幸灾乐祸:“姜娘子和晋王似乎是同时离开的,也许二人有故旧要叙,不欲受人打扰吧。”
谢玄览神情春风依旧,语气却冷得像冰:“贵主真是落魄了,怎么也学这长舌妇的作态。滚!”
今日他心绪不佳。
入宫伴驾时,凤启帝将宣德长公主请旨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的事告诉了谢玄览,以此来试探谢玄览的态度。谢玄览毫无遮掩,正大光明地跪陈于凤启帝驾前,只说了三个字:“臣不允”。
帝王面前说允准,没有任何婉转的请求和苦衷,他的态度如此直白而不可撼动。
几乎是明码告诉凤启帝: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底线。
虽然凤启帝没有因为他忤逆的态度而发怒,他望着跪于殿中的谢玄览,目光中似有怅然怀念,默忖半晌后叫他平身,说了句“朕会慎思”。
但谢玄览的心却悬而难落,他急匆匆出宫,想要即刻见到从萤,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
天女渠边不见人,他沿着两岸南北向的小巷,一道一道地寻找。
却不知此时从萤正站在他上方的茶楼雅间里,推开暗窗的一道缝隙,屏息望着他。
天已昏黄,落晖破窗而入,从萤在灿灿金红中轻轻阖目,再睁眼时,谢玄览已循着小巷向远处寻去,身影渐渐没在夕阳的辉芒中。
身后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清响。
“阿萤。”晋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想好怎么回话了吗?”
从萤仍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讲述她对淳安公主漫长而隐秘的追随。
“我十岁之前,只零星认识几个字,直到随祖父贬谪许州,阴差阳错混进许州女学,才真正开始读书。我仍记得那位和蔼的女塾师,她夸我天资好,放衙后常单独留我授课,读开蒙之外的进士文章,学古往今来的圣贤书论。那时我性顽未化,问她女子读书何用,老师说,读书可以到云京去,到公主身边去。”
“于是,我便以此为志。”
可惜造化弄人,平地生波,一浪又一浪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从萤垂目似有苦笑:“年少时的志向虽已湮灭,但毕竟曾受公主供养授学之恩,笔墨往来间得知公主的难处,如何忍心袖手旁观?总想尽绵薄之力帮她一帮……何况兴办女学,救孤恤贫,本也是积德的正道。”
晋王听罢沉默了许久,低低道:“这些事,我从前竟然不知。”
从萤觉得他此话说得真是古怪,仿佛他要对此负有什么罪责似的。
她说:“久远的往事,本也没有什么人知晓,说出来只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不要对旁人提起,尤其是三郎。”
“为何偏偏不告诉他,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为难?”
都是,亦或都不是。谢氏与贵主的恩怨,从萤隐约听说过,知道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她既然早就失去了为公主效命的资格,又何必再去伤三郎的心?
她回答说:“因为我如今只有他,我怕失去他。”
晋王不以为然。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那个在他心里翻腾了许多天却不敢提及的念头终于被他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可解你难处。”
从萤好奇:“什么?”
晋王说:“与谢氏解除婚约,嫁给我做晋王妃。”
第71章 贪欢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都被他收来盛进那双沉沉点漆瞳中,近乎灼目。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