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待她,回到西州军营后,竟直接将她投进了地牢里。
这恐怕不止是生气这么简单。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从萤心里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地牢里虽铺了床榻软衾,摆了屏风遮帘,到底住得不舒服,只觉得闷沉昏窒,望不见白天黑夜,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号角声传来。
夜深了,从萤忽然惊醒,看见榻边坐着一个人影,正扯过她的手臂给她擦药,摩挲她肌肤上被粗粝麻绳勒出的淤痕。
从萤将手抽出来,撑身起来瞪着他:“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谢玄览将药膏搁下,掀起眼皮望着她:“这两句话难道不该是我先问你吗?”
事到如今,从萤只好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她说:“我此番来西州,篡改圣旨,调任军官,都是为了帮你立身,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事已经做尽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三郎,我不想将军用命为我换军功,不想你顾及我的声名而束手就擒……三郎,你放我回云京吧,如此你在西州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谢玄览听罢,冷冷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从萤怔然:“你不信我?”
谢玄览质问她:“今夜之前,你一边同我甜言蜜语,一边在我酒中下药,如此凉薄无情,要我如何信你?嗯?”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声音压得低,语气却尖锐如芒刺:
“我只知道,你要抛下我回去寻他,在我和他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姜从萤,你真是好狠的心。”
从萤道:“我同你说的是生死大事!”
谢玄览却道:“我的生死不用你管,以后你也没有资格再管。”
从萤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览:“意思就是,既然你想去见他,我就带你去见他,从此你我一刀两断,恩销爱尽。”
从萤闻言,霎时愣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她斟酌犹疑,他紧握不放,从萤从未想过,“一刀两断”这种话,会从谢玄览嘴里说出来。
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是再也不肯眷顾她了吗?
耳边只听得一句“好自为之”,谢玄览将药膏瓶子塞进她手里,起身往外走。
从萤连忙起身抓住他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带我去见他?你明知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既然他能取代我,你还流连我这样一个反贼罪臣做什么,以后乖乖做你的晋王妃去吧。”
他极无情地扒开了从萤的手,走出地牢,回身将牢门锁上。
从萤攀着牢门急切地唤他:“三郎!谢玄览!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谢玄览冷冷勾起唇角,对她道:“如你所愿,本帅打算挥师云京,造反了。”
*
宣驸马在灯下端详他的长刀。
他阔别西州十多年,也已经十多年不曾提刀征战了。
被迫成为淳安驸马前,他何尝不是西州众将归心的少帅,如今西州军营虽仍有故人,却被风霜催逼得依稀白发,今夜在接风宴上见了他,颤颤几乎端不稳酒杯。
他们迫不及待地向宣驸马表达了心里的期望:
“宣老将军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有一日能剿灭西鞑,重振我宣氏军的威风!”
“那谢玄览居功自傲,只提携他自己的心腹,连宣至渊宣统领都被他排挤的只能去管募军和买马,此人狼子野心,少将既然回到了西州,便不能容他作乱。”
“对!咱们先夺回兵权,再去剿平西鞑!”
故人的激言犹在耳畔,宣驸马却放下刀深深叹了一息。
若他只是宣氏军的少帅,自然会这样做,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是淳安的驸马,朝廷的钦使,身负云京数人的秘密托付,如手持一柄天秤,不敢妄动,只怕稍有差池,便会引来倾覆之祸。
桌上灯焰倏地一跳,宣驸马抬眼,望见挑帘走进来的谢玄览。
谢玄览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拎壶给自己倒茶:“今夜本该陪驸马一醉方休,遇紧急军情耽搁了,还请驸马宽宥。”
宣驸马神色冷淡地望着他说:“你不是特意来赔罪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谢玄览笑了笑:“我是来问一问,驸马到底受谁的托付而来,顺便同你做个交易。”
宣驸马说:“受谁的托付重要吗,你明知朝中有许多人想杀你。”
“是,天子想杀我,贵主也不想我活,这都无所谓,”谢玄览说,“我问的是他们对姜从萤的态度。”
宣驸马说:“公主会保她。”
谢玄览问:“倘若她没能为贵主做成大事,倘若天子下圣旨要杀她,你觉得贵主是否会为了她对抗天子?”
宣驸马没有回答。
谢玄览微一嗤然:“宣驸马也拿不准是不是?说实话,其实我并不信任贵主。”
毕竟前世从萤就是因为欺瞒了贵主,遭她一剑穿心。
这一世从萤为了他,先是假传圣旨,又暗中贬谪宣氏旧部,为他能制住宣驸马而安排好了一切。她一边向贵主保证他的忠诚,一边又撺掇他拥兵自重,如此行事,非忠臣幕僚所为,谢玄览不敢奢望贵主还会信任她。
谢玄览说:“为此,我必须回云京一趟,请驸马暂管军务,坐镇西北,免得宵小来犯。”
宣驸马闻言眼皮一跳,简直气笑了:“你这是打算回去造反,还要我配合你?”
谢玄览说:“你若不同意就算了,我一刀将你杀了,一样能回去,只是彼时西北无人坐镇,若外敌来犯,我泱泱国土将沦于敌手,你那些宣氏旧部也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还望宣少帅……三思。”
谢玄览年少时,曾瞻仰过宣向翎凯旋归朝的风姿,引以为羡。
他知道宣向翎最在乎什么,从来不是驸马的身份,而是西州国土与袍泽生死。
宣向翎沉默了许久,终于做下决断,收刀入鞘,对谢玄览道:“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无论云京局势如何,给淳安公主留一条活路。”他说:“此为君子之约。”
谢玄览抱拳应下:“好。”
他离开后,宣向翎仍坐在灯下沉思。
其实他有些猜不透谢玄览的动机,也并不完全信任他。只是自己前来西州之前,曾得晋王秘密拜访,那时候晋王也同他做了个交易。
交易的内容是,等他到了西州,无论谢玄览提什么要求,他都要答应。与此相应,晋王答应为淳安公主除去谢氏等一切阻力,拥趸她入主东宫,将来登基为皇。
宣向翎心想,晋王与谢玄览之间,似乎有什么旁人难以悟透的关联。
*
谢玄览整军备马,煽动军心,三月底,率三万精骑向云京开拔,十万步卒殿后。
从萤与阿禾被他关押在“囚车”里,作为“贵主的走狗”、“掣肘西北的奸佞”,被一同押回云京,向朝廷要个说法。
说是囚车,其实只在马车外焊了铁栅,里头宽敞可以走动左立,一应茶水食物具备,只是不许她俩随意下车。
从禾又气愤又憋闷,嘴上连起两个火泡,从萤却安静处之,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请人递呈给谢玄览。
可惜无论她在信里如何好言相告,谢玄览既不来见她,也不给她回音。
“他好大的气性!还是晋王姐夫好,从不欺负阿姐!”
从萤捏着信纸苦笑了一下:“他这可不是气性。”
从禾问:“那是什么?”
从萤答:“是某种决心。”
最怕这种决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死志。
谢玄览行军速度既快又隐秘,对大周境内行营十分了解,加上有人在云京暗中配合他,这一路几乎没怎么交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逼近了云京。
这一路天气日渐暖和,景色逐渐宜人,然而越逼近云京,从萤心里就越沉重。
终于,在最后一次停军休整时,从萤将簪子抵在颈间,威胁着要自尽,大闹了一场,终于逼得谢玄览现身与她见面。
当囚车里只有二人相对,从萤眼眶通红地望着他:“同行了一路却不肯见我,若论心狠,我比不过你。”
谢玄览说:“马上就要见到你的晋王殿下了,还来见我做什么?”
“谢玄览!”
从萤怒极,扑到他身上,狠狠咬在他腕间。谢玄览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蹙眉说疼,只是趁机将她手里的簪子夺下,与她发间所有尖锐的利器一并除了。
他说:“戴罪就要有戴罪的样子,省得你吃饱了撑的,还有力气闹什么自尽。”
从萤逼问他:“你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谢玄览笑了:“整个大周都知道我要造反了,晋王妃又何必装作难以置信,一遍遍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