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闹,可不止两口。
等储佳韫监管晚自习回来,老爷子清醒如常,越喝越精神,储银趴在餐桌,明显不胜酒力,瘫下了。
“爸,你这不是胡闹么。”储佳韫扫了眼桌上那瓶二锅头,俯身试图唤醒他,“阿银,阿银能听到姑姑说话吗?来,我扶你起来,我们回屋去躺着。”
储银喝酒不上脸,撑桌沿起身,从额头到颈项一条白,睫羽低垂,不细看完全看不出处在浮醉状态。
储佳韫将他一只手臂搭在肩膀,搀扶他回房。
老爷子坐着不动,像陷在餐椅里的一尊雕塑,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卧室里,储银如同一棵砍倒的松树,仰倒在床。
他手抵在额头,朦胧中,半睁着眼看到天花板宛若烟花般绽放的灯光,黄澄澄的,在眼瞳里滑过流动的水波。
储佳韫脱下他脚上的拖鞋,将他一双长腿从床脚移至床中央。
眨眼间就长这么大了,一米五的一张小床长度却赶不上他的身高,两只脚悬在外,看得储佳韫弯了弯唇。
她抬脚往外走,准备去拧个毛巾,给他擦擦脸。
还没走到门口,一声“姑姑”在背后拉住了她。
他醉得气息都是弱的,闭着眼说了句英文,储佳韫愣了下,转而一想,也正常,人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脱口而出的自然是最熟悉的语言。
思及此,她叹了口气:“好,不关灯,你睡吧。”
——今晚睡觉别关灯哦,我会来找你的。
于萧潇是戏言,于储银却是点燃欲念的火把。
他梦到她了。
第二次。
为期数日的炎热被一场初秋的夜雨击散,雷声轰鸣,老人家浅眠,起夜关严门窗,又将里里外外的插销都拔掉,其中包括他卧室里的空调。
见他屋里灯还亮着,低斥一声,揿了开关。
凌晨三点,储银在黑暗中醒来,满身是汗,就连掌心都湿濡一片。
夜色深浓,窗外暴雨如注。
哗哗啦啦的倾盆雨声里,他找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室内阻风阻雨,吐出的烟雾汇聚盘旋,消散缓慢,像青白的鬼爪,扼住他的咽喉。
嗓子很干,储佳韫在他床头放了一杯水,就像预防他中途会口渴醒来似的。
储银屈着一只膝盖,坐在床边,拿烟的手搭在膝头,仰脖灌水的过程里,烟灰扑簌落下,断了一截。
还是干,还是渴,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在梦境里蒸干。
那种他无法充分体会的感觉在胸口久居不下。
烦。
烦躁感驱使着他握紧空杯,呼吸压抑间有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想砸碎一件东西,想将杯子投掷落地。
在念头几乎就要落于行动的前一秒,他克制住自己,玻璃杯丢在床面,翻倒在枕边,杯底残留的一滴水缓慢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将床单浸湿出一朵看不见的小花。
——郑重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萧潇,是AB哦,不是AA,两个xiāo不一样的。
储银狠狠咬紧烟头。
舌尖尝到的辛辣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掌心粘稠,汗湿的T恤紧贴后背。
乱了套了。
一切都乱了套。
回国不到两周的时间,他掉入一个小女生的漩涡里,有深深沉溺的危险趋势。
另一边,这栋公寓大楼的六层,萧潇半夜被雷声惊醒,睁眼望着窗外电闪雷鸣,身体蜷曲,缩成虾米,很长很长时间都没能入眠。
晚上萧定带回一份糟田螺给他们当夜宵。
他嫌弃萧遥矜持不会吸,用牙签把肉一个个挑到他碗里,萧遥皱眉,一声不吭地将碗推到一边,意思是不需要。
萧定笑了笑,没说什么,那只碗顺理成章地被他又重新推回来,推到萧潇的面前。
很想很想大声说“我不要,现在才想到我,我就是不要”,可是话到嘴边,深深呼吸好几次,萧潇愣是没有宣战成功。
她躺在床上深刻反思,前所未有的无力。
总结长久以来的种种认输表现,她翻身趴在枕头上,眼泪冲破闸口,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后来困意慢慢席卷,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菜清野盼望已久的大雨洗刷这座城市,雷声轰隆隆不绝于耳,她捂住耳朵,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长夜漫漫,无心安眠。
一上午,萧潇顶着一双肿.胀的灯泡眼坐在教室里哈欠连天。
齐开忍了许久,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忍住。
“你昨晚哭过吧?”
萧潇打哈哈不想说,齐开不勉强,只是提醒她:“一定要把眼泪擦干再睡觉,不然第二天眼睛肯定会肿的。我亲身经历。”
“……很明显吗?”她垮下脸,慢腾腾转头,食指摸向眼睑。
心里在想,怪不得早上爷爷他们的眼神,个个都有点奇怪。
齐开凑近些,看了看她的眼睛,忍俊不禁:“你的双眼皮没了。”
“……”
齐开递给她一个塑料外壳的小镜子,“你自己看。”
萧潇掀开盖子,四四方方的一块光滑镜面里,她眼皮松松垂着,眼缝呈现窄窄的一眯眯,无神又无光,丑得像是整容失败。
她尝试把眼睛睁大一点,用力,再用力,不断用力,结果还是一对萎靡不振的小眯眯眼。
算了,她最终放弃,和齐开一起火急火燎赶往音乐教室上课。
踩着上课铃声刚坐下,走廊外忽然传来彳彳亍亍的脚步声。
“我先进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音乐老师独特的嗓音带着笑,远远传来,不知在和谁说话。
他加快步伐,出现在教室门口,拍了拍手。
“同学们,哈克中学的朋友来感受一下我们学校的音乐课程,大家保持安静,一会掌声热烈一点。”
萧潇正无精打采,昏然欲睡,闻声,蓦然一惊,所有瞌睡都跑得无影无踪。
音乐教室没有桌子,成排的黑色靠椅摆放整齐,大家集中往前坐,后面很多位置都空着,足以容纳新的一拨人。
可是校领导不这样想。
那个大腹便便的副校长要求八班的学生分散坐,所谓交流,就要拉近学生之间的距离,增进学生之间的交往。即便友方学生的年龄普遍比这群高一新生大一两岁。
座位打乱,重新分配,萧潇左边依然是齐开,右边的位置被空出来。
不多时,来自美国加利福利亚州的二十名学生,三三两两鱼贯而入,有男有女。
在他们带队老师的指挥下,每个人都在第一时间选中一个座位,踏步走近。
萧潇目不转睛盯着门外。
不是。
又不是。
还不是。
……
……
一道不容忽视的人影驻足于她的右手边。
萧潇扭头,和一个披散金发的白人女孩目光相对。
喉咙一时卡壳,“I……”了半天,终于舌头捋直,明确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Sorry.This seat has been taken.”(对不起,这个座位已经有人占了。)
女孩露出疑惑,正要说点什么——
萧潇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右手挥舞,急切呼唤:“储银,这里这里——!”
“……”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萧潇自己。
像是被谁意外按下暂停键,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第12章
夜里一场暴雨过后,地面潮湿,偶有水洼,鞋子和裤腿上难免溅染泥泞。Martin不幸踩中一块已松的地砖,地砖塌陷,积水飞溅,整只鞋都遭了秧。
Martin咒骂一声,脚搭在楼梯上擦鞋,储银靠墙听他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生煎包多么多么好吃,糖醋里脊多么多么美味。
“如果有机会让你移民来中国,你愿意吗?”
储银冷不丁的问话把Martin弄得一时转不过弯。
他眼神深邃,阴天本就光线稀缺,他又立在墙角的背光处,表情不明,让人猜不出他的表达意图。
“移民来中国?”Martin和他全英文交流,“我疯了吗?我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在中国,我为什么要移民过来?”
“也许为了生煎包和糖醋里脊。”储银声线平淡。
Martin哈哈大笑:“Louis,你真幽默。”
储银略一勾唇。储蓄银行,路易死。他低下眸,没人看得见他在冷笑。
心情很糟糕,很多问题他都想不明白。他走在队伍的最后,转头望了眼走廊外的天空,阴沉晦暗,乌云弥漫,像在酝酿下一场浩荡雨势。
音乐教室里几十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小孩正襟危坐,朝他们这群.交流生逐一挨个打量。
Martin面带笑容,热情挥手,储银垂眼走在他身后,能听见路过之处有人在小声议论他自然卷的头发。
“就是他,上回在我们班给大马猴打电话的那个卷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