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水满塘_末雨【完结】(235)

  元琅笑了笑。

  是啊,他是天子,他想要的本来就该属于他。

  他不过是有一点私心。

  可这天底下谁没有私心,安之自己也有私心。

  钟祺见状又道:“陛下一再迁就退让,裴晏却几次三番冲撞陛下,若非陛下顾念旧情,早该……”

  元琅倏地一拍桌案,钟祺赶紧跪下,但这些话他又实在忍了许久,即便伏在地上,也颤声接着说:“陛下是明君圣主,是因为陛下,百姓才能有现下这样的太平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臣只是替陛下不值!”

  “好了。”元琅出声打断,“我知道你忠心。但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钟祺咽了咽:“是。”

  未时,雨势渐收。

  元琅散朝后小歇了片刻,一觉醒来又再看着案前仅剩的那封奏疏坐了会儿,终还是叫来钟祺。

  “你去给我找一身素袍。”

  钟祺默默叹了声,垂首应下。

  南郊龙虎滩,村尾一间破屋里传来清澈的啼哭。

  门口守着的瘸汉立刻站起身,殷殷切切地盼着,却又不敢进去。好在很快,方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瘸汉杵着木杖上前,看了一眼把儿,着实松了口气。

  裴晏挑帘出来,瘸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半夜里几道雷惊了胎气,暴雨说来就来,伊河一涨水,稳婆被拦在了河对岸,好在隔壁的方婆子想起了村外山脚下这个不要钱的郎中。

  医术虽好,可到底是个男的啊。

  方婆子暗暗踢了他一脚:“裴郎君可是大半夜冒雨赶过来的,折腾了快六个时辰,还不谢谢人家?”

  瘸汉扭扭捏捏,裴晏也没作计较,交代了两句就告辞了。

  走到村口,方婆子拎着一尾鱼追上来,赔笑着替那瘸汉说好话。

  “男人嘛,气量不够心眼就小,裴郎君可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无妨。”

  裴晏笑了笑,右手其实到这会儿都还在颤,想想又嘱咐说:“缝的那几针,过两日还得请稳婆再来看看,若不生脓,才算是真正熬过来了。方才她夫君在,我不好说。”

  “我记得的。”

  方婆子叹了声,忍不住絮叨。

  “刚那娃娃脚先出来,吓得我呀……”

  “我的囡囡就是这么走的,命不好,没遇上郎君这么好手艺的稳婆……”

  “女人呐,生遭罪,不生也遭罪,都是命。”

  ……

  裴晏插不上话,默默听她讲,红霞落到了脚边才拎着鱼往回走。

  金光映着前路,衣衫斑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阿娘走的那天,他也是这般狼藉,侍从的血,阿娘的血……他在浴池里泡了三天,那些血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年,只要身上沾了一点脏东西,他就总闻得见那铺天盖地的腥气。

  裴晏低下头,方才这双手沾满了血水胎水,乡野里没有澡豆,这时节只能就着几片皂荚叶简单洗一洗。

  本该是洗不干净的,但他现在已经闻不见腥气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么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抬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他指向另一处。

  “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224444.bar/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 天作之合 强强 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