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脉象看,她中的迷药不深,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即便顺风也走不了多远。
这个藏了倭人的岛,应是离定海不远。
她盘算了会儿眼下的处境,回身问道:“你是他们安排在这儿看着我的吗?”
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女童咬着唇,点点头:“每个娘子被抓来都要先寻死觅活一阵子,都是我劝好的。”
“那你怎么不劝我?”
“我看你也不想死啊。”
“牙尖嘴利。”云英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小脸,“你说对了,我不想死。有什么好寻死的,不就是男人嘛,我还怕没男人呢。”
她想了想,索性席地而坐:“你有名字吗?”
“红樱。”
云英笑道:“和我的名字很像,我们倒是有缘分。你也是被抓来的?”
“我在这儿出生的。”红樱低垂着头,细声嘟囔,“我也是倭人,一半是。”
云英懂这一半是什么意思,她神色稍凝,挽起红樱的衣袖仔细检查。所幸虽有些瘦小,但身上白净,没有伤。
小丫头不太会撒谎,有些话真,便说得利索,有些话像是别人教的,不管接不接得上,都得往外吐,便说得磕碜。
虽参不透玄机,但她大抵有了些数。
关她的人,至少暂时还有所图。
云英笑了声,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我饿了,你给我拿些吃的吧。”
红樱一愣:“你不是要跑吗?”
“不是你说跑不了么?你说其他娘子都要寻死觅活好一阵,费这么大功夫,总不会打算就睡一回便扔了。倭人也是人,要人伺候也得让人吃饱饭的道理总该懂的。”
她这么一说,红樱反倒有些局促,紧咬下唇,眼珠子一直转。
云英看在眼里,凑近温声道:“再说,我若跑了,就算被抓回来,他们也会打你的。”
红樱咽了咽,丢下句那你在这儿等着,弓着身子出门去。
瘦小的身影藏在树丛里盯看了会儿,确认屋里的人没有动静,这才转身小跑,穿过白砂石铺就的小院,径直进了最里头那间屋子。
屋内两男一女盘坐,倚在门边的玄衣男子正仰头看着刚磨好的长刀,刀锋在麦色的小臂上轻擦,几根毛须迎刃而断。
红樱一番交代,她想起那女人看她的眼神,解她衣裳,小心翼翼,分明是关切的。
“我觉得……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玄衣男子嗤笑一声:“那个女人狡猾得很,你还小,别被她骗了。”
“我不小了!”
“她要吃的,就给她。”
男子收起刀,神色冷峻:“总之,一切按之前定好的来。过得了这关,我才能信她。”
第八十三章 利刃
金乌西坠,送走最后几个香客,玄元子长叹了声。
方才那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问了快一个多时辰,说得他口干舌燥,两只手都快给摸出油了。
还是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羞羞答答,说什么听什么,也不多问。
最起码,不会动手动脚。
低头喝口茶的功夫,再抬眼,对面又坐上一人。
绛色锦袍,隐见鹤纹。
他心口一紧,咽了口唾沫,稍定心神,端坐抱拳:“原来施主身居高位,前些日是贫道有眼不识泰山了。”
“是么?”
裴晏垂眸自袖中抽出那张半夜塞到他门缝里的字条,摊开来推至案前。
玄元子笑意微滞:“贫道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裴晏浅笑不语,又从怀里拿出前几日卢湛两吊钱换来的那笺卦爻。
两张纸并作一排,食指在上爻“兑”字上轻叩两下,又移到另一边,指尖划过沈居有冤四字,最终在“冤”字右下重重敲了两下。
“墨不同,纸不同,但这一勾未免太好认了。”裴晏微微抬眉,“你既引我来,却又装傻,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
玄元子坐直了身子,眼尾扫到殿外卢湛右手握刀,警惕地看着这头。
这护卫个头大,步子宽,算来只迈三步……不,两步便可一刀斩下他的头。
来得比想象中快,还有好几张字条都没送出去。
他收起轻浮:“那裴詹事这几日可去查过了?”
“查你的确费了些功夫。”
裴晏答非所问,不紧不慢道:“你生母是张康府中乐伎,一场酒宴后,张康将她送给你阿爷。过府一个月,便有了身孕。时间太过凑巧,你一出生就在道观。不取名,不入族谱,所以沈居案发,没有波及到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裴晏紧盯着面前这人,对方一脸坦然,甚至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不当你是一家人,你倒是不计前嫌。你可知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莫说是铁证如山,就算真的有冤又如何?顺势而为,公道是破竹的利刃,沉冤昭雪,青史流芳。但若逆流而上,公道就要用代价来换了。”
这世间的公道哪有那么理所当然。庶民乞良臣,良臣盼明君。
可若这公道将动摇江山,明君还会是明君吗?
元琅贵为储君,他想求的公道尚遥不可及,一句有冤,就够了么?
缄默良久,玄元子方抒怀一笑。
“我有俗名,兄长为我取名琰。他说这本是他留给儿孙的名字,但长嫂福薄,他们成婚近十年,一直没有子嗣。也不会有了。”
他顿了顿,抬眼目光如炬,语气不再客气。
“裴詹事只在意我是谁,却不在意我是否有证据,什么清官直臣,果然都是些空穴来风。你畏首畏尾,看人下菜,与张康顾廉之流,有什么区别?”
裴晏拿回案前两张纸,仔细对折,收入袖中。
从他查到的籍册上看,这玄元子与卢湛同岁,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官嘛,能有多少区别?”
话一出口,他稍愣片刻,会对他说这话的人就在扬州,兴许就在建康,他得沉住气,才能把人揪出来。
万无一失地揪出来。
裴晏恢复如常,澹然道:“一人仅收几斗米,却时常派米派盐。一开始,新人纳的粮,可派给旧人。但你们在扬州已有如此声势,新粮应该早就不够了。你假借这青娘娘,吸纳信众数以万计,靠的不是什么神通,而是真金白银。你哪儿来的钱?身后又是何人?他们也知道你想翻沈居的案吗?”
玄元子凝思片刻,转过弯来:“裴詹事原来是怕中计。”
他起身走到殿前,挽袖爬上供桌,从镀金的神像座下抽出一卷油布,又从供桌跳下,衣摆扫落案前贡果。他回身一脚踩上,险些摔倒,咂舌踢了一脚,果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门槛前。
裴晏收回目光,看向那放在自己面前的布卷。
“是什么?”
“证据。”
玄元子一直紧端着的脸上显出些稚气:“你这么在意我是谁,我背后的人是谁,那你背后之人是谁?你此行不就是替你身后之人寻这一柄破竹的利刃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裴晏理着袖口,故作恬淡:“我不是一定要靠这个的,但你只能靠我。”
玄元子转眸细忖,坐回案前。
“你想要什么?”
总算不太笨。
“我想跟你做笔交易。”裴晏欣慰地笑了笑,招手让卢湛进来,“谢温谢监丞府上前些天遭了贼,贼寇杀了十三人,至今下落不明。”
他接过卢湛递来的那半截骰盅,放到玄元子面前。
“应是两个男子,年岁二十上下,其中一人操江州口音,腰间常挂着这个。”
玄元子狐疑地拿起来看了看:“城中搜了十几天都没找着,你真当我会开天眼?”
“寻常百姓,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孙简找不着不稀奇。他们三更入户,必要事先踩点,且应该受了些伤,我只要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了,不用你抓人。”
话音刚落,一道童喜笑颜开地跑进来,卢湛赶紧拔刀拦下。裴晏抬手示意放行,道童躲到玄元子身后,怯怯觑视。
“我等你消息。”
裴晏起身,想了想,拿起自己面前那包东西。
“这个,我便当定金收下了。”
玄元子凝眸看着案前骰盅,直到道童摇晃才回神。
“你怎么来了?”
道童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外边,确认裴晏已经离开,这才小声道:“沈娘子回来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玄元子顿时喜上眉梢,刚迈出两步又停下:“你等我,我换身干净衣服。”
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自侧门出,踏着暮色,沿河而下,钻进靠在河岸边的一艘画舫。
舫内侍女见了他微微颔首,将其引至最里面,道童则留在门外吃起了糕点。
推开门,一道纤薄的身影正盘坐在灵牌前,青丝高挽,清香白烟,袅袅绕在她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