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讲,唐湘也舍不得儿子,看着对面自己的孩子,乖顺地坐在火车上,人还没桌板高,眼圈泛着红,泪水滚在眼底,就像小鱼池里慢慢蓄起水,还在太阳底下发着亮,眼神却倔强又懂事地盯着她。唐湘再硬的心肠忽然又软下去。
“你们当初为什么分开呀?”
小孩都好奇父母的爱情史,以及自己是怎么来的。只是妈妈从来不提爸爸,他也不敢问。
“一言难尽,”但唐湘还是决定告诉他,“你爸爸说要生十个,这谁听了不跑。”
“……”
“当然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只是他们那个镇的人就这样,脑子里都是些迂腐的思想,‘香火精’,你懂吧?”
他显然似懂非懂。
唐湘当时是决定离开的,所以第一次跟儿子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讲的话,那时的俞杨还不太理解,“我们的家乡是一片很干涸、很干涸的黄土地,你要记住,少听那里的大人说话,听了也别往心里去。但你自己要好好学习,多看书,会让你对世界有新的思考方式。”
谁料,妈妈还是在爸爸的死缠烂打下,决定陪他一起在丰潭长大。他有时候也挺佩服他爸,结婚前爷爷暗示他最好去做个亲子鉴定,爸爸平日里看着脑子不太好使的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能铿锵有力地说:“不做,那是对唐湘的侮辱。我相信她,阿杨就是我的孩子。”
于是,他就这么从海南回到了本应在此长大的地方。在这里,他结识了坦克李映桥,认识了留守儿童高典,还有姥爷放屁声准时又响亮、宛如小画城集结号的郑妙嘉,以及各种“子”字辈的人。
爸爸会给他细数各家各户的长辈根底,主要还是强调他和谁不对付,好让他不要跟人家来往。他一听就听出来:“李叔叔这么坏,那李姝莉阿姨是一个怎样的人?”
俞人杰:“打巴掌很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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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俞津杨都觉得李映桥在家里应该被打得蛮惨的。因为她总是捂着脸来上课,上课时还总是发出“嘶嘶”的倒抽气声儿,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遮遮掩掩,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晚上回到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妈妈讲,李映桥可能被家暴了,她这两天上课一直捂着脸。
“爷爷个腿的,”妈妈先是这么骂了句,“李姝莉怎么可以打孩子!”
他妈妈对家暴深恶痛绝,好几次爸爸拎着根爷爷祖传的篾丝找他茬的时候,妈妈反手抄起鸡毛掸子直接朝他爸飞过去,有时候也可能是拖鞋之类的,然后魄力十足地警告他爸:“俞人杰,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爸爸只能悻悻地收起东西,但是看着他的眼神满是不甘心。其实,他一直对他爸的行为有点迷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犯错了挨打他也认,但有时候纯找茬。直到某年暑假,有一部动画片火遍大江南北。他在李映桥家的杂货铺里,正蹲着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看见灰太狼那不甘心的熊样,突然一阵熟悉感涌上心头。唯一的区别,灰太狼的屁股打了补丁,俞人杰没打。
当天晚上,唐湘女士就去小画城的杂货铺刺探军情,很快回来和他讲:“李映桥是晚上躲被窝里吃薯片吃蛀牙了。”
俞津杨:“……”
俞津杨感觉天塌了。当着老师面都没少吃薯片,回家需要躲在被窝里吃薯片?
她可是坦克啊。
虽然他也不知道坦克这玩意儿具体是要干什么,只是听小画城的小孩都这么拥护她。
“对了,淼淼,你俩是不是打架了?我刚才去杂货铺才知道,李姝莉说你鼻子出血了,怎么没告诉妈妈呢?”唐湘蹲下来作势要看他的鼻子。
俞津杨哼一声说:“打输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的拳头简直堪比大铁锤,妈妈你敢信吗?李映桥一拳打过来,我以为老师关灯了。”
唐湘“啊”了声,恨不得掀开他的天灵盖看看,“没脑震荡吧?头晕不晕?这样,现在马上换件衣服,妈妈带你去医院拍个片。明天我得给你老师打个电话。”
俞津杨忙说:“电话别打了吧,我和她已经握手言和了。还拍了照片,徐老师说挂在教室的黑板上两周,以示惩戒。”
同学们已经笑了好几天,他俩最近上学只要一走进去,原本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瞬间哄堂大笑。搞得他现在都不敢太晚去,老早一个人坐在教室看书。
唐湘:“这有什么好笑的,儿子,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俞津杨:“因为他们说,像诺基亚的开机广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唐湘的嘴脸:“……”
等到‘惩戒期’结束,他要去找老师拿底片,撕成碎片,然后让李映桥吃下去!
然而,他很快见识到自己和“坦克”的格局还是有点差距。
这天黄昏,小画城仍旧寂静,正值大人们的下班高峰期,陆陆续续响起自行车的电铃声,亦或是汽车轮子辚辚碾过麻石路面沉闷的声响。
杂货铺的卷帘门半拉着,里头没开灯,昏蒙的暮色光照在门口落下些残影,能照见玻璃展柜后蜷坐着个小小的身影。李姝莉还在外头跑长途,这几天夜晚都是小姨来陪她睡。这会儿小姨还没下班,李映桥放学就把杂货铺的门半开着,这样熟悉的邻居们如果想买东西自己会进来,景区内的游客问两句也就会离开。
李姝莉不在,李映桥这么点大是不敢擅作主张自己对外开张,怕收到假币。正是这会儿,徐老师坐在附近的馄饨店里酣畅淋漓地吃着大碗馄饨,他平日里骑进骑出的那台二八大杠,此刻正明晃晃地停在李映桥的杂货铺门口。这车那几年都没什么人骑,整个学校只有他爱骑二八大杠。
李映桥手很痒。
她想拔掉徐老师的气门芯,谁让他把照片挂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悄悄从半卷着的卷帘门里往外看,那台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后轮近在咫尺,她心里顿时一喜,嘿嘿。
徐老师,今天走着回家吧,好吗。
俞津杨刚准备去给太奶奶送晚饭,就碰巧撞见这猥琐的一幕,杂货铺的卷帘门下蛄蛹着一团可疑的“蛐蛐精”,卷帘门只开了三分之一,她整个人对折成缩在卷帘门缝里,辫子在门挡下一晃一晃,正呲牙咧嘴地伸手去拔徐老师的二八大杠的气门芯。果然是坦克的格局,永远不在内部找敌人,她永远要找难度最大的那个boss复仇。
下一秒,眼看就要拧完螺帽的李映桥感觉自己后脖颈被人提溜起来,整个人被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卷帘门的门缝里倒着给她拔出去,熟悉的嗓门炸雷一般从她耳边灌进来:“小破孩,这个月几次了?你自己说说,拔我几次气门芯了!手怎么这么痒!”
“……”
说实话,俞津杨也从来没见过这台二八大杠,打从他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他老爸就是一个每天不对着汽车后视镜搔首弄姿几分钟就无法出门的人。
李映桥正被他拎在手里,一边“叔叔叔叔”地巴巴叫着他。
俞人杰:“现在叫爹都没用,你跟我回家,拿打气筒,给我打个五十遍!看你下次手还痒不痒。”
第三章
小画城是拆二代的聚集地,拿着入不敷出的工资,住得都是自建小别墅。小画城后方有个小码头,丰潭江的支流从其奔涌而过,江岸居民多数将自建房改建成商铺,偶尔给游船上的乘客们抛售泡面烟酒和小虾米。有些是不屑这些蝇头小利,比如俞大老板,他手下经营着四五间玩具工厂忙得像头拉不完的驴,自然也顾不上门口这点三瓜俩枣。
他和李姝莉的铺面正好隔着一整条川明街,李姝莉在街头,他在街尾。李映桥有多皮他是知道的,尽管小破孩“叔叔叔叔”地叫了一路,他也没心软,本着是要好好替她改改这看见气门芯就想拔的毛病。
李映桥开始还扑腾着,后来被他这么不由分说地拎了一路,也彻底放弃,小脑瓜子认命般地耷拉着,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活像只偷小鱼干被逮了个正着的小猫,完全听凭俞人杰发落。
然后在俞大老板的一声令下,她立马抡圆胳膊铆着劲儿足足给他的后轮打了十分钟气,才气呼呼地说:“叔叔,可以了吧?”
李映桥其实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最爱开着大奔招摇过市的俞叔叔,今天怎么会骑一台这么过时的二八大杠,她以为只有徐老师那么死板的人,才会骑这个车。
然而,十分钟还不够俞人杰抽支烟,他站在家门口的路灯下吞云吐雾,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这让这个小皮猴打够一支烟的时间,刚要说顺便前轮也给叔叔补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唐湘的声音:“俞人杰!”
唐湘站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个小的,手上拿着刚拔完的蒜苗,看着路灯下一大一小,话赶话又催了句:“干什么你?”
俞人杰后脑勺被吼得跟揭开一层皮似的,透着丝丝凉意,怕唐湘误会他在家当不成大爹,在外面偷摸当,于是刚要说是这小破孩先拔我气门芯。李映桥立马先发制人地大声说道:“唐湘阿姨!俞叔叔说让我帮他打个气!他就给我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