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澜……
谢观澜……
少女在唇齿间细细呢喃这个名字。
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这个名字,她的掌心满是潮热薄汗,心跳又加快几分。
那样突兀的心跳声,在燥热喧嚣的夜市里,宛如盛夏来临前的第一声惊雷。
…
已是深夜,沧浪阁灯火如昼。
陈乐之捏着衣角,垂头丧气地站在书房里:“我不是故意丢下宁宁的……夜市那么多人,我以为那个凶犯不敢出现……”
谢观澜踞坐在上,往香炉里添了一片檀香。
他的脸隐在缭绕的香雾后面,令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没怪你。”闻星落认真地牵起陈乐之的手,“都是凶犯的错,不是你的错。”
“呜呜呜宁宁!我下次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陈乐之一把抱住她,哭得稀里哗啦。
陈玉狮轻咳一声,冲谢观澜歉意道:“舍妹顽劣,回家之后我会好好管教她。闻妹妹今夜受了惊吓,陈家会备一份厚礼送过来赔罪。”
“不必。”谢观澜冷冷拒绝,“你们今晚就动身离开。”
陈乐之理亏在前,不敢讨价还价,只得和闻星落道了别,跟着陈玉狮依依不舍地走了。
房中只剩两人。
闻星落垂着脑袋:“今夜多谢世子相救。”
谢观澜没理她,吩咐扶山:“送她回屑金院。”
闻星落小心翼翼,抬眸看他:“你生气了?气我深更半夜乱跑,险些又给你的政绩添上一笔污点……”
谢观澜面无表情。
半晌,他才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夜差点死了?你要是死了——”
闻星落注视他。
他浑身绷的很紧,沉黑如寒渊的狭眸,令她生出一种他在关心她的错觉。
可是谢观澜只是冷冷地接着道:“你要是死了,我如何向祖母和四弟他们交代?”
闻星落依旧看着他。
九枝灯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薄金色,明明是温暖的火光,却泛着金属般冰冷的质感,连那身色泽秾艳的绯衣,在长夜里也是清冷矜贵的色调。
镇北王府的世子爷,出身高贵,战功赫赫。
不可触碰,不可侵犯。
她垂下鸦睫,小声道:“对不起。”
闻星落被扶山亲自送回屑金院,书房里只剩谢观澜一人。
他从怀袖里取出一块黑色丝绸手帕,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发簪。
是闻星落扎进歹徒手臂里的那一支。
他碰了碰簪头的银蝴蝶。
蝶翼无力垂落,通身都染上了暗红色的血,看起来不那么漂亮了。
想起闻星落临走前的失落,他唤道:“曳水。”
一道黑影从角落浮现:“主子?”
谢观澜捏着发簪:“去订制一支新的。”
她戴这个样式的发簪好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要纯金。”
曳水走后,谢观澜看了片刻军营里的奏报,扶山提着灯回来了。
扶山恭敬道:“启禀世子,已经把小姐送回了屑金院。另外底下的探子刚刚过来回禀,说闻如云和闻月引两兄妹悄悄在城郊北山山顶挖了洞穴,又典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这几天花光了所有积蓄,陆续囤积了大量米面粮油。”
谢观澜合上奏报。
转了转那支银蝴蝶发簪,他意味深长:“屯粮售卖……看来闻家兄妹,也知道蜀郡即将发生洪涝。司天监那边怎么样了?”
“司天监那边才传来消息,经过连日观测,今夏果真有很大可能暴雨连绵,引发洪涝!世子,小姐她竟然能未卜先知!”
谢观澜的狭眸里倒映出残颓带血的银蝴蝶。
闻星落能未卜先知?
他不觉得。
他把银蝴蝶锁进抽屉深处,吩咐道:“派人去周边郡县调集粮食。陈玉狮有愧于镇北王府,可从他那里低价购入。”
光有粮食还不够。
蜀郡已经有上百年没发生过洪涝,如何泄洪,也是个问题。
谢观澜起身翻阅起书架上的书。
另一边。
城郊北山。
山洞很大,足以藏纳上万斤粮食。
闻如云举着火把,依旧不太确信:“月引,你当真梦见蜀郡会发生洪涝?这次咱们偷了家中积蓄,又典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万一根本就没有洪涝,到时候父亲怪罪下来……”
“二哥,你就放心吧。”闻月引自信,“从小到大,我何时骗过你?等这次洪涝过后,你就用赚来的钱去做蜀锦生意,凭你的聪明才干,一定能成为蜀郡首富!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首富呢。到时候父亲和大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你在商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们家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好日子在后头呢!”
闻如云听完她的描述,心动了。
等他们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恐怕连谢观澜也得看他们的脸色。
闻星落那死丫头,肯定会后悔认谢家兄弟为继兄。
到那个时候,就算她哭着跪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再要她这个二手货妹妹!
第59章 希望未来夫婿和谢观澜一样好看
闻如云有了干劲儿,提议道:“过完端午,咱们全家就搬到山洞里面住。这段时间咱俩辛苦一些,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再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闻月引柔声:“等到洪涝的那天,其他人的房子都淹了,就连镇北王府也不例外。而咱们却能高枕无忧地生活在山洞里,看他们流离失所挣扎求生。二哥,父亲肯定会夸咱俩聪明睿智!”
兄妹二人畅想未来,笑容满面。
…
这一夜,闻星落睡得并不安稳。
时而梦见蜀郡发洪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时而梦见歹徒举起匕首,恶狠狠向她刺来。
梦到最多的,却是那个绯衣革带的青年。
花灯错落,他紧紧护着她,周身浓郁的檀香气息几乎要沁进她的肺腑,她含泪仰头,凶犯颅腔里喷出的鲜血溅到他的侧脸上,如桃花般殷红艳丽,狭眸里却尽是危险嗜杀,狠的令人心惊。
杏红帐幔低垂。
闻星落从睡梦中惊醒。
中衣被汗水浸湿,她擦了擦汗,心绪不安地下了榻。
窗外闷雷滚滚,如餮风声透过窗隙钻进寝屋,空气里多了一丝潮湿。
今夏的第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闻星落没什么睡意,拿了本《水经注》,却看不进去。
想了想,她从锁着的屉子里掏出那本避火图。
她躲进帐幔,随手翻到一页。
这一页画的是夏日闺房图。
窗外石榴花开,闺房里珠帘翠幕,躺在玉榻上的美男子被手铐锁在床柱上,美人披着薄纱与他共赴云雨,朱唇轻启间,露出痛苦却又愉悦的表情。
闻星落睁圆了杏眼。
她活这么大才知道,原来抓歹徒的手铐,竟然还能用在闺房里……
她默默合上书页,没敢再看下去。
…
白鹤书院的女学生们开始正常上课了。
许多小姑娘围着闻星落,叽叽喳喳地问她那天夜里的经过。
有女孩脆声道:“我爹爹说,那个凶犯是因为求爱不成恼羞成怒,所以才专门杀害少女。他真可恶,幸好有谢指挥使为民除害!宁宁,你引出了凶犯,你也有功劳!”
“宁宁你反应好快,你好勇敢!如果换作我,当场就腿软了!”
“……”
闻星落原本以为她们只会夸谢观澜,没想到她也能得到称赞。
白鹤书院的同窗都很好。
她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和她们手牵着手去上蹴鞠课了。
夫子今天布置了作业,要求每个学生交一篇策论。
闻星落在王府书斋查了一个时辰的文章,看的眼睛酸胀。
她揉了揉眼睛,从袖袋里抽出手帕,灵巧地叠了一只小老鼠。
所谓的手帕小老鼠,中间像个春卷,两头恰好露出手帕的两个小角角,其实并不像老鼠,但教她叠手帕的同桌说,这是她外祖母教她娘亲、她娘亲教她姐姐、她姐姐又教她的东西,祖祖辈辈的女子都说这就是小老鼠。
闻星落也有姐姐。
可她姐姐从来没教过她这么有趣的东西。
她抚摸着手帕小老鼠,余光却看见谢观澜走进了书斋。
她把手帕小老鼠藏到身后,仰头看他。
谢观澜:“还以为妹妹在用功,将来指定是要考个女状元的,没想到却在偷懒。”
他又恢复了温和却又疏离的姿态,仿佛那一夜他冲她发怒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闻星落垂下眼睫。
她用功读书的时候他不来,她一玩他就来了。
她小声:“我只玩了片刻。”
谢观澜随手拿起她的书瞧了瞧:“司天监说,今夏可能有洪涝。”
“是吗?看来那支童谣果然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