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贺愈沉默。
他听祖父说过当年的事,知晓是他们家对不住魏姒。
他们身为魏国臣子,却率先背叛了大魏皇族。
父亲更是罔顾前朝太子的救命之恩,迎娶新朝天子的妹妹为妻,靠着投敌和姻亲两重关系,在新的朝廷彻底站稳脚跟。
贺家……
不光彩。
闻星落看了眼他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望向园中桃花,“母亲这些年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很辛苦才将我们兄妹抚养长大。只是三位兄长实在不争气,竟没一个成材的。母亲柔弱无助,这才求上天子。可惜朝中臣子不喜母亲……然而母亲一介女流,即便进宫,又能妨碍到什么呢?”
春风乍起,吹皱池水。
少女青金色的轻纱裙裾微微摇曳,低眉敛目时拿帕子轻掩樱唇,一双远山眉似蹙非蹙,实在单纯无辜娇弱可怜。
贺愈看她半晌,坦言道:“姑娘不必在我面前扮可怜,阻拦魏夫人进宫的并非只有贺家。何况,我也不是家里的话事人。”
闻星落捏着手帕的指尖微微一紧。
她敛去面上的可怜神色,冷冷瞥向贺愈。
此时,行宫寝殿。
贺为舟隔着珠帘,怔怔凝视那位跪坐在窗边煮茶的女子。
春日的光影照进窗下,时隔多年,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周身似明珠生晕,气韵风度更胜当年,仿佛就连岁月都格外偏爱她。
而他,却已经年华老去。
贺为舟抬起手欲要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去,只是几次抬手又几次放下。
如此反复,直到魏姒轻轻道了句“阿舟,茶煮好了”,贺为舟才面色复杂地踏进内室。
他在魏姒对面落座,视线落在女子的脸上,却不见她抬眸看他,只垂着眼睫信手斟茶。
他接过魏姒递来的茶,欲言又止,“姒姒……你好容易活下来,不隐姓埋名逃得远远的,为何还要跟他回京?”
魏姒端起面前的小茶盏,透润的青瓷衬得她双手细白娇嫩。
她低垂眼帘,泪珠子倏然滚落进茶盏里。
贺为舟面色一凝,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擦泪,然而想起自己已经娶妻生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倾慕帝姬的年少公子,而魏姒如今也已做了宫里那位的外室,便只得硬生生半途收回手。
他犹豫,“姒姒?”
魏姒的泪珠子似断线珍珠,声音破碎哽咽,“阿舟哥哥,我后悔了……后悔当年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贺为舟呼吸一滞,心底涌出奇异感。
有些激动,有些心酸,又有些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得意。
仿佛一直以为输掉了的那场比赛,多年后突然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被人告知其实那场比赛的赢家是他。
魏姒抬眸,隔着婆娑泪眼,将他脸上的得志之色尽收眼底。
她微不可察地弯唇,面上却依旧楚楚可怜,“这次回京,并非我心甘情愿,而是宫里那位以势相逼。他私下威胁我,若我不从他,就要断了我几个孩子的前程……可是对外,他却宣称是因为我的孩子们不争气,我主动求着做他的外室……”
魏姒泪流满面,侧过脸抬袖擦泪,“我是怎样的性情,阿舟哥哥最是了解不过,我怎么可能低头去求我的仇人?!”
贺为舟递给她一块帕子,“我和姒姒一同读书长大,知道姒姒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性情。此事,是他不好。”
魏姒握住帕子,期冀地望向贺为舟,“我不想侍奉他,也不想进宫,阿舟哥哥能不能帮我?如今你位高权重,你一定能帮我的是不是?”
贺为舟揪心而又为难,“姒姒……”
来行宫之前,他以为魏姒会怨他恨他,会打他骂他,会向贺家复仇。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魏姒不仅对他存有旧情,还想逃离谢折。
“我知道这件事有些为难你,”魏姒慢慢低下头,“所以你不帮我也没关系的……我此生唯一的遗憾,是当年选错了驸马……如果当年选了阿舟哥哥……”
女人呜咽不成声。
像是后悔至极。
贺为舟痛惜不已,“姒姒,你别急,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离开他。当年没能和你在一起,不仅是你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我一定会弥补你!”
两人又说了会儿子话,贺为舟才不舍离开。
魏姒看着他用过的茶盏。
她拿起,面无表情地砸碎在窗外。
是夜。
赏花宴早已散场。
闻星落本想和魏姒一块儿睡,岂料谢折突然驾临。
谢折落座,捻着碧玺佛珠问道:“京城物是人非,早已没有你的旧友,你办赏花宴做什么?为了见贺为舟?”
“妾身既然打算长留京城,自然是想多结识一些朋友。”魏姒抿了抿垂落的额发,“至于贺大人,他背叛皇兄,妾身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见他?请他不过是客气罢了。没想到他不老实,擅自闯进妾身的寝屋,拉着妾身说了很多逾越规矩的话,还说过几日再来看妾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妾身实在是害怕。”
谢折知道当年贺为舟求娶过魏姒。
只是魏姒没看上他,只痴迷地追在自己身后。
“贺为舟老了也不老实。”谢折揽过魏姒的腰,将她抱到腿上,“姒姒住在行宫,终究多有方便。三日后,朕便以妃位,迎你入宫。”
闻星落没再看他们,孤身离开了寝屋。
原来今日的赏花宴,看似是冲着贺家去的,实则根本就是母亲引诱谢折的鱼饵。
谢折独断专行,母亲能不能进宫他岂会看朝臣和后妃的脸色,分明是他自己无所谓母亲进不进宫。
如今多了贺为舟这么个变数,谢折方才改口。
闻星落厌恶谢折也厌恶贺家,本欲回房,忽然脚步一转,朝闻月引的寝殿走去。
第247章 小妹,我既想当公主又想当皇后
不出所料,闻家四兄妹都聚在闻月引房里,兴奋谈论今天赏花宴上的事。
瞧见闻星落进来,闻如云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闻星落大大方方地落座,温声道:“今夜天子微服行宫,我听见他向母亲承诺,三日后以妃位正式迎母亲入宫。”
四兄妹愣了愣,随即大喜,“当真?!这么说,我们兄妹也能进宫了?!”
闻星落没理会他们的叽叽喳喳,故作难过道:“可惜,后妃和朝臣都不待见母亲,母亲想要坐上皇后之位,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岂不是耽误了三位兄长的前程?”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这两天绞尽脑汁,已经想出了让母亲当上皇后的法子。”闻如风说着,从容不迫地望向闻如云。
闻如云会意,取出一瓶药,“我们打听过了,宫里只有梅皇后和张贵妃的位份在母亲之上。这是鹤顶红,只要毒杀了她们俩,皇后之位不就顺理成章落在母亲头上?”
闻月引拿过鹤顶红,亲昵地塞进闻星落怀里,“小妹,我们商量过了,毒杀她俩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和母亲关系最好,想必你是愿意为母亲冲锋陷阵的。这可是莫大的殊荣,你别说哥哥姐姐不疼你。”
闻星落:“……”
毒杀皇后和贵妃,她还活不活了?
她竭力遏制住弄死这四个人的冲动,把玩着鹤顶红,似笑非笑道:“给皇后和贵妃下毒,无异于饮鸩止渴,一旦查出,只怕也会连累兄长和姐姐。”
“正所谓母凭子贵,”闻星落望向众人,“依我看,还是要三位哥哥在前朝为天子分忧解难,母亲才能在后宫真正站稳脚跟。”
闻如雷眼睛发亮,“星落,莫非你想通了,决定像前世一样扶持我们?!”
闻如风闻言,顿时也激动起来。
闻星落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张舆图,指了指北方,“朔州郡常年缺水,土地干涸无法种粮。如果大哥能进谏天子,请他在这里挖通运河灌溉土地,那么这一大块疆域就能变成广袤肥沃的良田,对江山社稷大有裨益。”
开运河之事,是一年后贺愈提出来的。
谢折同意了。
虽然开凿运河确实有利于民生社稷,但前期劳民伤财,导致大周国库空虚,给了谢观澜北伐的机会。
这辈子,她提前一年提出开凿运河,只会更早消耗大周国力。
闻如风捧着舆图。
他隐约记得,好像前世的时候贺愈就提出了开凿运河。
当时天子龙颜大悦,称赞贺愈胸有沟壑,是国之重器。
这辈子,如果他抢先提出开凿运河……
那么被天子嘉奖的人,岂不就变成了他?
闻如风顿时喜形于色,“星落,还是你聪明,我竟然没想到这一茬。我现在就去拟写奏疏,等三天后母亲进了宫,就递交给父皇!”
闻月引两眼放光,“说不定父皇一高兴,就封大哥当尚书郎!咱们家的好日子,可算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