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我们和杨修夷斗狠斗得最厉害的一年,一日,师父嘴馋要我去挖埋于后山的梨花酒,郭彦盛以为我又要做些手段阴丰叔,于是一直跟着我。我早有所察觉,走着走着,忽然闪进一旁的土丘后,想着等他过来时出其不意的跳出去,吓他个魂飞魄散。
结果,我跳是跳了,但出其不意没有,魂飞魄散更没有。他应激性的伸手一推,恰好师尊设的防兽栅栏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削得极尖锐的木刺刺穿了我,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慌忙上来扶我,我痛得龇牙咧嘴,气呼呼的要去告状。他拼命拦我,求我别去,并塞了二十几两银子给我。那时我正在为开店攒钱,看到银子便没了脾气,顿时答应,还保证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回去将银子收好后,我烧了血衣,并洗了个澡。郭彦盛知道我的血很古怪,却没放在心上,他换了衣服后就扔在床边,结果那晚引来了好多妖怪。
不算多厉害的妖怪,但是把他折腾的很惨,他那院子一片狼藉,满是血气,他在混乱里差点死掉,被吓得发了数日的高烧。
师尊大怒,一脚将我踢至院外,若非师父跪地求饶,可能我会被他直接处死。
当时师尊拂袖怒道:“这大千世界浊尘清扬,包罗万象,却独你徒弟一人身形古怪,绝出尘界。都道妖魔邪佞,却孰知一叶一草一石一泥皆有善有恶,你这徒弟能引群妖悸动,不论善恶都为之蛊惑,迷乱心智,这实乃万恶之源,原罪之根,岂能留于人世!”这番话说的我印象颇深。
还有师公曾说过的,妖天生轻贱,我不该生恨,怀以慈善之心对待最是妥帖。
我一直做不到,因为从来都是妖怪先害我害人,我不曾主动去捕杀过他们。而若原清拾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我对妖的恐惧便是扎根于骨肉血脉,是我们整个族人的恐惧,如何能做到慈善对待。
杨修夷握住我的手,声音极低:“你瞒我是为了保护他,难得你能放下恐惧与妖为友,这是好事,我为何要伤他。”
我顿时弯唇,笑道:“尊师叔是要开始说教了吗。”
他也笑了,笑声低哑好听,我换了个姿势,这才发现我一直把另一个黑影给无视了,忙又举起油灯,一愣,低声道:“是卫真!”
“嗯。”
“也睡了?”
“他受伤不轻。”
“怎么回事?”我忙问,“他怎么出现的,原清拾呢?那个老板娘呢?还有君琦哪去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好笑的望着我:“你要我回答哪个?”
我挑了个最近的:“我昏了多久?”
他微恼:“很久,剑刃刺破了你的心脏,我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
“怎么会。”我不屑道,“心脏挖了我都能活。”
额头一痛,他敲了下:“再敢胡说。”
我心想这算什么胡说,明明是事实。
“以后不要再做这类傻事,就算他那一剑刺中我,我也可以避开要害,你却笨的要死,把自己的心口撞上去。”他严肃道。
我低下头,他道:“知道了?”
“可我也舍不得你受伤,“我轻声道。
他一愣,我抿了下唇,起身道:“我去看看卫真。”
“我醒着的。”他忽的出声。
我被微微吓了一跳。
黑影在黑暗中坐起,双肩魁梧宽阔,他道:“田掌……初……”顿了顿,“让你们担心了。”
我走过去放下油灯,在他对面坐下。
唇角淤肿,左脸有道血丝,惨的是身子,左膀破了三四道深口子,鲜血润了整条衣袖。右臂整个烂掉了,像被人活生生的扯下了一块肉。胸膛小腹和腿上皆有伤口,整件衣衫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我轻叹了口气,朝他靠去,刚伸出手,他微微避开。
我道:“伤口处的衣裳不撕掉会黏住的,你想被痛死,还是想被感染。”
他不动了。
我用力撕开:“都是那个老板娘干的吗?”
“嗯。”
“为什么?”
安静一阵,他轻声道:“是我自己惹得。”
我一愣:“是黄珞?”
“黄珞?有她什么事?”
“黄珞伤了苏双双,苏双双的娘亲很疼她,那个老板娘又是她娘的亲姐姐……”
他墨眉微合,摇头:“不是。”
“那……”
他一顿,伸手细细摸着光滑的地石:“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应该知道了。”
“嗯。”
他垂眸看着,淡淡道:“一千多年前,比九雄争霸还要早数百年,那时的辞城还是长林丰草,杳无人烟的荒野。我卫氏先祖为墨国大将,与陈国数战皆败,他们带着六万逃兵躲到了此处。当时粮尽马乏,遍野饿殍,没过多久军纪也溃散了,许多人以尸肉为餐,自相残杀。我先祖难以维持局势,亦不忍见到那些疯狂举止,便于一夜带领一队亲信逃走。行了数日,他们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处云合雾集之地,尘霭里骤现一座墓碑。一名谋士大喜,言说此处定有古墓,可得无数宝藏,届时重振旗鼓,亦可再逐鹿天下。”
第115章 坟冢(二)
我忍不住道:“就是这座地宫?”
“对,在那谋士的强说之下,他们开挖,六日后终于挖出一个入口。甬道狭长幽暗,走了许久后豁然开朗,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池。”
我再度打断他:“入口处是无字碑?”
“那时不是无字碑……”卫真扯了扯嘴角,一丝极淡的笑意,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在地宫里寻了很久,他们找到许多殿室,那些殿室里堆着大量殉葬的尸骸,几个谋士根据分布规律寻到了四个大殿堂。如他们所愿,那些殿堂里全是金银财宝和珍珠玉器。他们就凭此财宝招兵买马,充盈物需,最后夺下了陈国八城,燕国十二城,潭国二十六城。连连大捷,先祖不愿再为墨国君主效命,便自封卫主,占地为王。”
我惊讶的看着他:“你竟是卫人之后?”
他嗤笑:“什么卫人之后,你看我如今模样还有什么后不后可言么。”
“卫真……”
他望着地上的油灯,淡淡道:“其实史书所记载的圣贤卫君不是我先祖,而是他手下。我先祖在封王之后便被噩梦缠身了,时有一名老者前来梦中索要财宝,驱邪避魔毫无用处,反而愈加顽劣,大病数日,回天乏术。后来来了一个高人,他说我先祖盗的那一墓为大月国师苏智之墓,先祖要摆脱噩梦的唯一方法,就是将那些宝贝如数归还,还要建一座大宅,守于墓殿北上,以表示愿意其守灵祈福,为奴为婢。高人还论及,宅内人数不得超过十二名,男性只得七名,此叫禾柒地门阵。自那之后,我卫家便在此扎根,就算战乱饥荒都不能避开,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追寻那些宝贝,集齐财宝还债之日,便是我卫家清静之时。”
我陷入沉思,花戏雪的声音从墙角飘来:“那如今寻得如何了?”
“当年兵荒马乱,那些财宝很快就流落不见,这一千多年下来,定还有许多会遭受损毁,如何能集得齐?”他抬手望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安静道,“先祖当年盗墓之龄为四十一,所以我卫家每个男子皆活不过四十一,我祖父是,我伯父是,我父亲也是,再寻这些财宝有什么意义,我们累世死了多少人,遭了多少苦痛,若说还债,早够了。”
我看着他的手:“那个禾柒地门阵要多少人?七男五女?”
“对。”
我想起大门前的那些尸体:“那……”
“我雇了三十多个人。”他声音渐低,“我害了他们。”
杨修夷沉声问道:“你是抱着侥幸一试,还是想找出这背后纠缠你们的人?”
“都有。”
我微愣:“人?不是那什么苏智的鬼魄?”
“我祖上都为暴毙,包括我的伯父,可是我父亲死时……”他双眉微沉,“我撞见了一个玄衣女人。”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没数出大概,回头看向杨修夷:“卫国开国几年?距今几年?”
他脱口便道:“一千三百六十一年。”
我看向地上,手指细细描画着:“一千三百六十一年,这世间江河行地,云行雨施,四五百年就有一番沧海桑田。这地方虽然阴暗无光,但水清无鱼,其实一点都不适合鬼魄生存……”
花戏雪问道:“那他会不会躲到了外面?”
杨修夷摇头:“鬼魄生存依赖人心,如果没有人心,他们很快就会被日月灵气和天地万象所湮灭。”
我若有所思的接道:“……而吃食人心,不说一千多年,就是一两百年都会被戾气磨掉心智,别说数着卫家男儿的四十一岁生辰来杀他们,就是这仇都记不住了。”我看向卫真,“你为什么要接近黄珞?”
他顿了下,道:“锦龙堡有件七星玉柄,已传有七代,被当为传家之宝,我父亲在世时便想要我娶黄珞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