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
数声呵斥响起,那几个弟子竟追了进来,从那日杨修夷进来的穹顶跳下。
“也太冥顽不灵了!”烛司大怒着就要迎上。
“先别管了!”我道。
我拉起她的手朝洞开的地门跑去。
那些弟子随即追来,烛司叫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本神一口一个吃了他们!”
“他们又不是坏人!”
“与我何干?你们凡人拜先祖时还喜欢将猪头的眼睛挖掉,并把它们的尾巴塞到它们嘴巴里不是吗?”
她说的极快,我半响才反应过来,随即皱眉,什么跟什么。
那些人紧追着我们不放:“站住!”
烛司大怒:“闭嘴!”
很快奔上第二层,满地狼藉,鲜血斑驳,大殿正中的将相石秋纹丝不变。
烛司拉着我欲往第三层时,我抓着石树迟疑了。
她回头:“怎么了?”
“里面,里面有鬼。”
她一怒:“你还怕鬼?”
我嗫嚅:“我打不过。”
“本神吃了他们!”
“你吃不到!”
那群人再度追来:“还往哪儿跑!”
烛司眉头一皱,顷刻拉我下去:“快!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地方,别说有她在,就是杨修夷在我都不敢随便进来啊。
可是下至甬道,我却一瞬就愣了。
那日将我伤的极重的鬼童被一把铜锈匕首钉在墙上,四周纱幔无风而动,他抬眼望来,冲我一笑,鬼音咯咯,充满童稚却空灵阴森。
“是你啊。”他笑道。
匕首戳在他的胸口,他垂挂在墙上,腐肉黏在唇边,头发衣衫比那日所见还要破烂。
我走过去,烛司不解:“短命鬼?”
她果然也没能看到。
“你们的人想杀我,“鬼童看着我,语声忽的激动了起来,“可你们是杀不死我的!”
“十巫的人从这过去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再不站住就不客气了!”那些人重又追来。
我终于大怒,回过头去:“够了!我们要真想害人,还至于被你们追成这样么!”
“少废话!”其中一人拔剑就刺来。
烛司迎去,我不再拦她,松开了手。
“你要来给我解馋的吗。”鬼童奶声奶气笑道。
我轻轻重复他那日的话:“你和十巫,不共戴天。”我看着他,“是不是只有十巫可以看到你?”
他仍笑着,没说话。
我问:“那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他笑着:“在此之前我已久未见到十巫了,你是一百多年来的第一个,我都要以为你们死绝了。”
“你如此痛恨十巫,他们怎么害你了?”
“哈哈哈哈哈……”他蓦然尖声狂笑,我捂住耳朵。
他越笑越开心,神情却与笑声不符,满是凄苦之色,最后流下了眼泪。
“短命鬼!”烛司这时叫道。
我回过头去,她被困在了剑阵中,怒道:“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快跑!”
我忙过去:“你们……”
“别过来!”烛司气道,“你快去,你走了我能脱身,你在这我还得带着个你,快走!”
那些弟子面面相视,想要撤阵,被烛司死死缠住:“快!”
我转身就跑,回头看向那个鬼童,他止了笑,冲我大叫:“十巫终会有报!吾已看到,不远矣!!”
甬道极长,满是他的回音。
“断头挖心,烹煮凌迟,油炸火煎,魂飞魄散,八荒皆消!以祭我大胥亡国之恨!十巫必得此下场!必得此下场!!”
我闭上眼睛,不愿去理会,加快速度。
跑了许久许久,终于能听到些刀剑交击的动静了。
光线逐稀明亮,两边的纱幔高高飘起,甬道口的石阶下,一个女人支在膝盖上,托腮坐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远远抬起了头。
我止住了脚步。
她站起身,十分纤瘦,衣衫还在滴滴淌水,身下满是水渍。
因为疾跑,我的胸口猛烈起伏着,我伸舌舔着干燥的唇瓣,缓步走去。
她微微一笑,迈下石阶,灵动瞳仁里眸光百转,出声道:“月牙儿?”
我看向地上的水,再看着她的这张脸:“我若淋成这样,我会马上拧干。”
她笑道:“可那样,身体就不冰了。”
到我跟前三丈处,她双手端举至鼻前,两膝依次跪地,冲我俯首叩拜:“薇兰见过牙儿姐姐。”
我一愣。
她直起身子,跪坐在地,双目凝在我脸上,衣襟处血渍鲜红。
她莞尔道:“我们月家的血果然好用,我只消吐几口血让他们闻到血气,再装得羸弱点,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妥了。”
我愣住:“你,你是……”
“我叫月薇兰。”她看着我,“牙儿姐姐可还熟悉?”
我略一皱眉,上前去扶她,她抓着我的手腕爬起,退开一步:“应该是不认识了吧。”
“你认识清婵?”
“谁?”
“你为什么会戴着这张面皮?”
她一笑,伸手抚脸:“月家女子不得生育,月家儿郎皆娶外来姑娘,虽说月家女子仍是漂亮,可到底不及血脉纯正的族长嫡系,我不过想试试牙儿姐姐这张闭月羞花的脸蛋,可否?”
饶是我再笨也听得出这话里满是嘲讽,我深吸一口气,说道:“还给我。”
“煞费苦心才得来,还你?”她看着我,眼眸微冷,“但牙儿姐姐手段了得,名声在外,不如你来试试能否夺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皱眉,“你是月家人,我们便是亲人,你何必这么阴阳怪气?”
“亲人。”她又退开一步,冷笑,“不敢当,自小我爹娘便教我,见到族长家的牙儿姐姐要听她话,以她为尊。后来尊上们也教我,见到一个叫田初九的姑娘要待她好,将她供着。牙儿姐姐,你受着万千宠爱,我哪敢高攀。”
“尊上?”我一愣,“你叫那些人尊上?”
“奇怪么?”她微挑眉,“月家被灭时我不过七岁,月家顶多给了我七年日子,可我跟在清拾尊上身边却有十年之久,他待我温饱,衣食不愁,我称呼他们一声尊上何错之有?”
“你这是认贼作父!”
她面若寒霜:“是夫吧。”
一颗心直坠下冰渊,耳朵跟着嗡嗡轰鸣,我睁着眼睛看着她,不晓得自己此时是何等心绪:“那,其他姐妹呢,也是同你这般?”
“姐妹?”她冷笑,“牙儿姐姐,我唤你一声姐姐是因为清拾尊上有令,可你真以为我将你当作了姐姐?”她摇头,“不只是我,我们没有一个人将你看做姐妹!”
我抿唇:“因为拂云宗门?”
“你还敢提!”她勃然大怒,“什么叫姐妹!月牙儿,我们饿着肚子被人鞭打玩弄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像条狗一样活在别人胯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那天你分明在拂云宗门之上,你可曾看到了花期姐姐和盈盈姐**哭哀求你的模样?你可看到她们因你而零碎如泥?月牙儿,你良心能安么?你哪来的资格提这姐妹二字!”
我咬紧唇瓣,双手微微发抖。
“更何况。”她冷然一笑,“如若不是你的姑姑,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么!”
我一震:“什么?”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她愤恨的望着我,“当年我们一起被掳走,在一座府宅停脚时,你姑姑偷偷摸进来说要将我们救走,结果呢!”她提高音量,“我们所有人被丹青和溪河骗去了另一道陷阱,她们声东击西,让你姑姑将你一人抱走,害惨了我们!我们被困禁在阵法里无处可逃!月牙儿,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因此事遭受了什么吗?我只有七岁,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握紧拳头,颤声道:“你骗我,这是清婵教你说的对不对?”
“哈哈哈哈!”她仰头大笑,双目滚下眼泪,痛声道:“骗你?你竟敢说骗你!”
“我姐姐,我亲姐姐!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当着我们的面被生生剥去头皮,用蜡油灌下!她的舌头被剪断了,眼珠子被活活戳了出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条铁钩从她口中塞进去,将里面的内脏给生生钩出!我们不想看,可不得不看!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听得见她当时的惨叫!月牙儿,你哪还有脸称我们姐妹!哪还有脸称我们亲人?我们如何配得上你们,我们不过是被你们利用完了,遗弃的下贱之人!”
眼泪从我眼眶中滚落,我难以置信,心中震撼难言。
她伸指抹去自己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又一笑:“不过,还是可以结束的,牙儿姐姐,你愿意助我么?”
我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她抬手轻拂过额头,指尖顺着脸颊落在耳垂后,双目凄哀的望着我,目中墨色深邃,波澜万千,喃喃道:“我把你的脸还给你,你去杀了你的师公,去杀了你的师尊,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