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遵圣女谕令,杀尽诸神,光复天衣!”
天衣人喊声震天,齐齐幻化出他们的法器,面向重重黑云中的诸神,怀揣着他们被囚多年不见天日的怨憎,毫不犹豫地飞扑而去。
青峨借玉片看向那座神山中不断修补裂隙的霞光,神情冷漠:“阿姮姑娘,去,替我毁灭这一切,我要地上的蝼蚁不再挣扎,天上的神仙彻底消失,我要整个赤戎——寸草不生。”
青峨的命令顿时化成深嵌阿姮血肉里的符纹,那幽幽紫纹倾刻裹住阿姮的意识,她的眼眸神采顿无,她的身躯随青峨的命令而动,飞入云端,抬手之际,狂风卷动漫天黑气,飞沙走石,她面无表情地俯视遍地人影,每一缕黑气随她意动,化为万千锋锐的利刃,她立即推出掌中气流,无数利刃随气流下坠,轰隆爆开一片连绵的火光,地上众人正与妖魔奋力厮杀,忽然被这一瞬爆裂的火光灼了眼,他们不约而同仰起头,只见漫天大雨中,无数漆黑的利刃落下,众人色变,却被密密麻麻的妖魔死死绊住,一时间竟然避无可避。
冷光划过霖娘的眼皮,利刃悬于她颈侧,却蓦地凝滞,霖娘早已没有皮囊,也没有一颗血肉心脏,但她依然有种听到自己错乱的心跳声的错觉,她小心地从悬在周身的利刃之间抬起脸,急雨打在她的眼眶,模糊了那道悬在半空中的影子。
利刃迎面悬停在程净竹的眼前,距离他的眼睛不过半寸,他的视线绕过冰冷的刀光,看向那远处岿然不动的少女。
青峨亦在看那少女,她眉头一瞬紧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阿姮怎么停住了?
“阿姮姑娘,动手。”
青峨冷声命令:“亲手斩断你的情,你的义,你本不需要这些,动手!”
符纹游走在阿姮的血肉之中,不断纠缠她的混沌真身,来自于妖魔的恶欲助涨她体内火种迸发出汹涌的戾气汇聚成她掌心熊熊燃烧的红云烈焰,耳边,不断回响青峨的命令,这命令化成许多人的声音。
陌生的,熟悉的,无穷无尽地重叠在她耳畔,红云轰然炽盛,火光映于她空洞的双目,却为她点缀出一分生动的神采。
“杀了他们!”
青峨面色阴寒,手指猛力一勾,紫色符纹骤然显现在阿姮苍白纤细的颈项,符纹割破她单薄的皮肤,鲜血几乎浸满她的脖颈,她像被一只手扼住喉咙,喉骨都要碎了,浑身的筋脉都在痉挛,她如提线木偶般,缓缓的,僵硬地扬起手来,风中万千墨流随她意动,道道利刃锋芒尽展。
连绵山岳,远不如她火种之力笼盖天地的巍峨。
万顷江河,更不如她一时的意动浩浩荡荡。
她是这世间最利之器,是天衣人在神山底下,封印之中,满怀怨戾精心锻造而成的,足以在弹指之间毁灭世间万物的法则。
她生来,便是为了毁灭。
为了天衣神族而毁灭令他们不满,令他们怨恨,令他们厌恶的一切,她便是天衣人重新主宰这天上地下的唯一法则,阿姮手指僵硬地挪动,万千利刃震动蜂鸣,忽然间,清风擦过她指尖,银尾法绳穿云破雨袭向青峨结印的手,那黑炻反应迅速,飞身上前刀锋挽住银尾法绳死死纠缠,强风却趁机送来更加猛烈的炁,山呼海啸般扑向青峨。
法绳银亮的光闪烁在阿姮的眼睛,那一瞬,阿姮痛极了,符纹用力撕扯她的混沌真身,她的颈项血肉模糊,不断收紧的符纹在警告她,约束她,折磨她,可脖颈间总有个东西是那么的滚烫,她眼睑血红,视线清晰的刹那,她透过那片浑浊的风雾,遥遥对上那少年的目光,她看到他没有血色的唇开合,耳畔盛大的雨声淹没他的声息,但她却仿佛听到“阿姮”这两个字。
她这点微末的意识甚至不能令她想起来他是谁,地上那么多的人又是谁。
但她知道,她是阿姮。
不是什么利器,也不是什么法则。
火种不断在她脑海里尖啸,要她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雨水充盈在阿姮的眼眶,她的指节一寸一寸地发出脆响,她咬紧牙关,颈侧蜿蜒的血痕几乎皮开肉绽,鲜血淌了满襟,她脸颊的肌肉颤动,浑身的筋骨绷紧,指节一点一点地屈起,意识不断被符纹刺激撕扯,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尖叫,眉心血红的伤口里骤然涌出道道金光,指节蜷握的刹那,掌心的红云烈焰骤然掐灭,万千悬空的利刃顿时锋锐尽失,散成缕缕黑烟。
金光炽盛无边。
它们化成千丝万缕星星点点的光,飘向正与天衣人缠斗的诸神之间,飘向地上被妖魔死死围困的水兵与玄门之间。
一缕莹光浮动在程净竹身侧,他侧过脸看去,那光影跳跃着,化成歪歪扭扭的字痕——“小神仙”,字痕之下,金光汇聚而成一棵两三笔勾成的小草形状。
又一缕金光落至霖娘眼前,幻化出她的名字。
积玉手中金剑几乎沾满了血,他喘息着,被那金光晃了眼睛,他仰头见一缕光落下来,落在他的剑尖,化出他的名字,他一下怔住了。
“这是什么……”
有人发出疑问。
阳钧伸手接住一缕金光,眼看它化成“小神仙的师兄”几个大字,他转过脸,只见元一,守朴,以及他们所有弟子脑门儿上几乎都顶着“上清紫霄宫”的字痕,再看其他玄门,那三真道人,无晦子皆顶着他们的道号,三真纳闷地往左边一望,只见师弟们脑袋上齐齐闪烁三个大字,一位师弟念出来:“牛……牛鼻子?”
再往四周望去,何止他们,多少道士几乎都顶着“牛鼻子”三个字,而那些和尚们点着戒疤的光滑脑袋上无一例外全是“秃驴”,对于和尚道士而言,“牛鼻子”和“秃驴”基本是纯骂了,平日里谁听了都得吹胡子瞪眼那种,可眼下,他们盯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却是满脸迷茫。
那妖邪没灭了他们,竟忽然骂他们?
慈济真君一掌挡开天衣人的攻击,他一挽衣袖,侧目看向身侧金色的字痕,他不由透过黑云看向那停滞云中的少女,面露异色:“她这是……”
“那是元神印记。”
上清紫霄宫相微殿殿师守朴松开掌中的字痕,金光飘浮在他身侧,他语气有些怪异:“这些金痕,即是此妖邪对这世间,甚至我们所有人的印象。”
将金印打入元神是无比危险的行为,若一朝不慎,金印必化烈火,连同神魂与其躯壳全部都将焚烧干净,若成功,也会时刻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只有极致的痛,才可以留住她元神中最重要的东西。
天地之间,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些金光,它们不但为他们而停留,甚至还飘向了那些山岳间的花草树木,它们有的有名字,譬如山菇,有的没名字,只有“好看”或者“难看”。
诚如守朴所言,这是阿姮对他们,对世间万物的印象。
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则是霖娘最熟悉的,阿姮的字迹,她字还没认全,习字也不认真,“牛鼻子”的“鼻”,“秃驴”的“驴”都是错的,但霖娘的名字,自她教过,阿姮便记住了,霖娘攥紧了手里的小镜,仰起脸,迎向雨雾:“阿姮……”
四海龙王被连绵的黑气纠缠,巨大的身躯不断在云海里翻腾,搅动得崩雷暴裂,阴雨无边,千丝万缕金光粼粼点缀阿姮的眼,仿佛为她聚起一分明亮的神光,她身躯虽仍不受控,被束缚在混沌真身中的意识却清晰许多,此时借着自己这双眼看清这一切,她无法动弹一下,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自她猜出青峨夺舍的意图,她便立即以万木春包裹自己的元神,同时也借万木春作为一道金印扎入自己的元神之中,为的便是防备青峨,若金印成了,她元神不灭,青峨便休想夺去她的壳子,若金印不成,万木春会连同她的元神和壳子一同烧个干净,反正她的东西,就是亲手毁了,也绝不能便宜了青峨!
若青峨夺舍不成,必然还是要用她的,如此一来,结成的金印也就派上了用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可真身终究是她的真身,若她没有意念,那么金印即为她的意念,而她的真身最应该听从的,本该是她自己的意念。
青峨若要控制她做她不愿做的事,那么金光所至之处,皆有她外化的无穷意念传达于这副混沌真身,警告自己,此间万物,只要她不想,便一个也不能碰。
万木春是九仪的神物,阿姮用它来充当金印,赌上这条命,如今看来倒是赌对了,只要万木春不毁,则金印永远不灭。
此刻,阿姮连挪动自己的眼珠也做不到,她只能借以双目余光望向底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多少张陌生的脸孔,她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