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扒开裴真按在自己后颈的手，无意间摸到了他指腹的硬茧，顿时满脸嫌弃，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拿开，粗糙死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一怔。
前世裴真给她编发时，也偶有几次引来她的怒气，只因无意间触到她的脖颈和耳后肌肤。
其实他手指生得修长有力，极为漂亮，却因多年习剑与格斗术的训练，掌心生出许多茧，指腹亦是粗糙。故每每触碰，总要惹来她的嫌弃。
这份嫌弃起初是无意的，不过后来便是云拂晓故意为之。
她被封在寒山不得自由，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想方设法气裴真。能多一个让他不舒心的办法，她高低都得使使。
后来裴真也逐渐无奈，只在为她编发时愈发谨慎，尽力不触到她的肌肤。
至于那些嘲讽，总归她没有真的生气，出言指责自己的时候眉眼也最鲜活灵动，便任由她笑。
此时两人同时想到这茬，脸上神色各异。
“我没有说你，”云拂晓移开目光，“刚才有片树叶落在我后颈了，有点扎。”
裴真神情迅速恢复沉静，轻点头，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他说：“秦宇滨防备心重，且手段并不光明，你一切谨慎。”
此话本身不错，但从裴真口中说出，就尤为令人不悦。
她还不需要前世的死敌来提醒。
朦胧光晕里，云拂晓唇线抿出一道弧光：“我做事向来直接，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会浪费心力与口舌。”
简而言之，对付秦宇滨这种程度的，还没必要琢磨什么计谋，直接动手就是。
说罢，她将被微风拂在脸颊的湛蓝色发带拈起来，向后扬去，随后转身离开。
晚风缭缭地拂过来，钟磬声响彻溟海三岛。
那抹浅蓝色身影拐过岔路口，倏忽便消失在花瓣飘落的蓝花楹树后。
裴真将视线收回。
他方才故意出招又快又利，就是不给她半点思索与伪装的机会，逼得她完全凭直觉与本能出手。
但为何她使出来的，除了他现场示范的杀招之外，几乎都是前世他们在比试过程中磨出来的格斗技巧？
这个时候的云拂晓尚未出溟海仙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也是重生。
裴真在斜飞的花雨中沉默良久，转身朝弟子宿馆的方向走去。
几次伪装、多番试探，如今他终于确信。
蓝花楹枝叶轻晃，投下清浅的月影。
海风吹过花枝的沙沙声响起。
朦胧的光影里，谁也看不清他唇角是否有一抹笑意。
-
静澜岛，竹林小院。
云拂晓赶到这里的时候，赵雨霁正在和祝挽月争论些什么。
赵雨霁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鲜肉粥，劝道：“你就吃这么点，怎么能行？”
“师兄，我真的吃不下了。”
祝挽月坐在竹藤椅里，闹别扭似的不肯看他。
晚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声响，赵雨霁很痛心疾首：“挽月，你从前都吃三碗饭的！怎么如今饭量越来越小了！”
“不吃饭怎么有力气打拳？你的伤势怎么快点好起来？想想你小时候，胖胖的，壮壮的，多可爱啊！”
祝挽月捂着耳朵不听。
云拂晓眼皮一跳，蓦地想起师姐在医馆诉说的幼时之事，因饭量大而遭受秦宇滨的嘲笑。
她走上前去，从赵雨霁手里接过鲜肉粥，“师兄，师姐只是没胃口。”
祝挽月点头：“没胃口。”
两个小姑娘同时注视着他，目光都是清凌凌的，没有半点小时候的依赖之态。
赵雨霁在遭受接连打击之后，终于接受了“师妹长大”的事实。
他肩膀都耷拉下来，颓丧地瘫倒在旁边的躺椅里，神情放空：“我不管了，你们就当师兄死了。”
云拂晓与祝挽月对视一瞬，又忍俊不禁地笑开。
桌上摆满了各种菜式，有菜有肉，还冒着热腾腾的香味。云拂晓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先是大吃一顿，饱了以后，才有心情和师兄师姐说话。
赵雨霁也等她吃完了才开口问：“你去见剑阁裴真了？”
云拂晓也没想隐瞒：“嗯。”
“你们怎么认识的？”赵雨霁蹭地坐起来，“今晚又一起干什么去了？”
“师兄不是知道吗？”
她眨眨眼，乌润的眼瞳里满是乖巧。
“……是，我知道。”赵雨霁快被她气笑，“你都直接去闯禁地了，督查卫的讯息也一早就发到我这里，我还能不知道？”
早在云拂晓释放魔脉力量与侍鬼的第一次交锋，督查卫总部就察觉到了禁地灵障的异常波动，并把讯息上报到了赵雨霁这里。
赵雨霁立刻反应过来，那闯禁地的人就是他的小师妹，于是让人把这段记录彻底销毁，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也幸好今晚在督查卫总部当值的是他心腹牧仪，这件事才办得悄无声息。
可是赵雨霁没想到，他这个灵力微弱又胆小乖巧的师妹，居然会这么疯。
与剑阁弟子牵扯上也就算了，毕竟溟海与剑阁有交情在，他也勉强放心。
可是她要和裴真见面，去哪里见面不好，非要去溺海断息洞？
哪有少年少女跑去禁地相会的？！
赵雨霁真的有点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那地方关的不是寻常魔物，这个你知道吧？”
云拂晓点头：“知道呀。可它们不是被关起来了吗？而且督查卫总部时刻都在监控禁地灵障，有师兄在，我不怕的。”
赵雨霁：“……你别哄师兄。”
云拂晓抿唇笑起来。
赵雨霁瞪她好半天，还是消了气，故作凶狠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
云拂晓说好，同时发现师兄已经完全把她和裴真见面的事忘在脑后了。
果然，想要隐瞒一件事，就要捅出另一件更大的事。
赵雨霁的心思被她擅闯禁地所占据，也不计较她和裴真的事。在那兀自恼了老半天，干脆起身收拾碗碟，去小厨房刷盘子去了。
云拂晓略有失望：师兄，你倒是计较一下啊。
她还想看师兄找裴真的不痛快呢。
这边，祝挽月的眸光始终清明，等赵雨霁走了才轻声问：“晓晓，你在计划什么？”
“收拾秦宇滨。”云拂晓坦诚道，“师姐，明日我要参与二次试炼，进入水云棋境。”
她也没打算瞒祝挽月。
师兄心思粗，师姐却细腻敏锐，况且云拂晓本来就想把计划都告诉师姐，这样师姐的心里不会那么憋闷难受。
她要让师姐清晰地感知到：不必委屈，不必难过，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亲自为你除掉。
祝挽月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唇边牵起一抹笑：“留他一命吧，他罪不至死。”
云拂晓：“好。”
决定权在祝挽月的手上。
时间还早，两人干脆出了竹林小院，沿着花海道漫步。
云拂晓说：“师兄好像特别喜欢看我们吃饭。”
祝挽月：“他自己也喜欢吃。”
两人相视一笑。
祝挽月说：“在你来到溟海之前，师尊只收过三名弟子，大师兄，程晞师姐，还有我。”
云拂晓先前听说过这位程晞师姐。
她本是周玥座下天赋极高之人，后来却与南境乌门世家的少主乌玉玦相恋，离开溟海，从此失了讯息。
等她的消息再次传到溟海，已经是两年后。
——死讯。
祝挽月：“那时候师尊很忙碌，静澜岛只有师兄和我两个人。我年纪小，师兄除了每日修习之外，还要分出精力来照顾我。”
祝挽月小时候就老实寡言，她刚来静澜宗不适应，每天就闷闷的不说话，无论赵雨霁怎么哄都不开口，险些以为她是个哑巴。
他又震惊又心疼，跑去指月阁找周玥。周玥放下公务，静静听完了赵雨霁不着边际的猜测后，笑得一巴掌轻拍在他后脑：“胡闹！师妹就是认生而已，你给她弄点好吃的试试。”
后来赵雨霁就琢磨出来，给祝挽月吃东西的时候，她最高兴。
恰好赵雨霁本就擅长厨艺，他做多少，祝挽月吃多少。
不过赵雨霁也是个缺心眼的，笃信只要师妹不吭声就是没吃饱，于是一直做饭一直喂，慢慢就把祝挽月给喂得越发强壮。
祝挽月：“后来有次师兄教我体术，我一时没有控制住力气，竟把师兄推到在了杏子林里。师兄当场就摔懵了，尴尬得好几天没理我。可他后来又笑着夸我好厉害。”
云拂晓也笑了：“是师兄能干出来的事。”
“对师兄来说，静澜岛就是他的家，而我们是他的家人。”祝挽月转身，牵住云拂晓的手，“所以，晓晓，明天的水云棋境，不要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