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舒适、无拘无束。
溟海是修界第一仙门,连通人、海两族,传承近万年。在很多人的眼中,溟海神秘、威严、高不可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而静澜宗作为溟海最低调却最卧虎藏龙的宗门,更是让许多仙门弟子心存敬仰,望而却步。
但对云拂晓而言,静澜宗与其说是宗门,更像是她可以任性、可以胡闹的温暖的家。
她在静澜宗寄托了太多的情感与依赖,以至于刚叛出师门就遭到来自溟海众人的怒斥与追杀时,她难过得近乎麻木。
就好像心里有块地方也死了。
原来大家对她好,只因为那时她并未入魔。
不过想来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身为修者,诛魔是本分,对魔的厌恶也来自天性。
谁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
云拂晓早就想开了。未来有太多未定之数,所以,她既要尽力扭转,亦要珍惜当下。
她享受着灵物们的悉心伺候,舒服得昏昏欲睡,蓦地,却听到棠花林深处传来一声微响。
云拂晓警觉起身,转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天幕澄澈,日光煦暖,花瓣纷飞。
裴真站在斑驳的树影下,依旧穿一身墨衣劲装,墨金的腰封与衣袍勾勒出流丽的肩线与腰线。
他整个人如一柄漆黑的利剑,刺破春日和煦的阳光。
方才灵物吵闹,云拂晓的注意力都在烤鱼身上,也不知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隔着飘飞的花雨,裴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漠然而倨傲:“听说溟海有门规,棠花林不准燃火。若有违者,罚分十二。”
云拂晓眼睫一颤,见他如见鬼,晦气难当。
她的大师兄就是溟海督查卫的一把手。溟海的门规她可比谁都清楚,用得着别人来说?
云拂晓站起身,方才还谄媚捶腿的灵物们哗啦啦地从她裙摆滚到草地,被摔得一脸懵。
她的唇瓣微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可她与这个宿敌又无话可说。
裴真心思极深,手段又危险,谁知道他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瞬间的思索后,云拂晓决定先走为敬。
她连烤好的鱼都不要了,拍了拍裙摆的草屑,转身大步离去。
花林的枝叶苍翠新绿,早春的明暖阳光倾洒在叶片上折出细碎明亮的光。
裴真没有追,只是直直望向那抹湛蓝色身影。
那抹无比熟悉的身影从盛放的海棠林中走过,斑驳阳光从勃发的枝叶间筛下来,跳跃在少女的裙摆,光彩璨璨。
火堆还在燃烧,烤鱼的香味随风飘远。
小灵物们呆呆地在原地,豆大的黑色眼珠眨啊眨,对云拂晓的忽然离去感到不知所措。
方才那个给她捶腿的灵物蹦蹦跳跳地追了上来,不舍道:“主人主人,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云拂晓步伐一顿。
这是溟海,是她的师门,她走什么?
要走也是裴真走。
于是,云拂晓转身,湛蓝色裙摆旋出一道漂亮如海浪的弧线,理直气壮地又坐回了原处。
要走也是裴真走!
谄媚的小灵物懵懂眨眼,继续给她捶腿揉肩。
裴真神情平静,走过去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浅草地坐下,却也与她隔了一段应有的距离。
云拂晓就像完全没看到他。她将烤好的鱼肉取来,先是自己咬了一小口,味道不错。又将剩下的几条鱼分给了嗷嗷待哺的灵物们。
她看着灵物们大快朵颐的样子,顿了顿,问裴真:“你会告发我吗?”
裴真将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你想我告发你吗?”
“潮汐宴期间,若是主动揭发弟子的违规行为,会有奖励分值。虽然不高,但也聊胜于无吧。”云拂晓状作不认识他,“不知你师承何人,初试拿了多少分?”
裴真微侧过脸看她。
他自然是挂零分。
只是她此时未曾出过溟海,也没见过刻有剑阁徽记的灵符,认不出他师承何人。
“我不屑以这种手段挣分。”裴真说,“至于师承何人,你既认不出来,也便罢了。”
云拂晓听出来,他是懒得说。
嘁,有什么?
“隐瞒自家师门不报的弟子通常分为两类。要么是出身小门小派,底气不足,羞于显露人前;要么是初次试炼的得分太低,说出来怕给师门蒙羞。”
云拂晓的嗓音清脆,眸光纯澈:“你是哪一种?”
裴真无言。
她向来骄纵任性,伶牙俐齿,他上辈子就对此深有体会。
此刻被她一呛,心里竟莫名有种久违的感觉。
“我猜是第二种。”云拂晓见他没接话,又道,“你身上煞气很重,定是杀戮过多的缘故,从这一点来看就不像是寻常宗门的弟子——那就是初试的得分很低喽?”
她还真是聪明。
他还半个字未提,她已想到许多。
只是。
裴真暗忖:他身上的煞气也没有很重吧?
云拂晓轻笑:“得分低也没关系,你表现得再差,能差得过剑阁裴真吗?”
裴真莫名觉得不太妙:“……嗯?”
“你还没听说过吧?”云拂晓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他挂零了耶。”
话音落,还不忘轻笑着冲他眨眨眼,笑得灵俏而娇憨。
裴真无言。
他早就习惯了她骄纵任性的模样,此时听她说得离谱,虽觉无言,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
但是,当他抬眸看向她明媚又得意的笑颜,忍了又忍,还是轻笑出声。
他身姿劲瘦,宛如青竹,望向海面时神色平静,眼底笑意清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像是完全不在意她方才的故意冒犯,反倒觉出一种被轻挠心口的痒。
云拂晓也笑了。
她故意嘲讽他,他听出来却拿她无可奈何,还要顾及礼节保持微笑。
看他吃瘪,真是痛快!
她心情很愉悦地轻哼着歌,垂头小口吃烤鱼。
草地上的小灵物们蹦蹦跳跳,有几只因为争抢鱼肉而打了起来,满地乱滚,草屑纷飞。
云拂晓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出手帮衬一把,笑声轻盈灵动,在远处起伏的海潮声与灵物吵闹声中显得尤为清脆。
裴真转过头看她。
她湛蓝色的裙摆飘飞在深粉浅白的花雨中,乌发间的缎带与珍珠闪烁莹洁星芒。
裴真的眸光很静,眼底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他记得清楚,从前的云拂晓也喜欢以缎带编发。
第13章 潮汐宴(3)
上辈子在寒山结界,云拂晓被封印无法下山,就经常让他出去买编发的缎带和各种精巧发饰。女孩子家的小装饰实在花样太多了,他沉默而略带茫然地听她说,要买什么流苏玉簪、珍珠发簪、蜜蜡耳坠,还有赤金色与鹅黄色的缎带。璀璨夺目,稀里糊涂,他记忆剑诀心法时都不曾这样吃力,下山寻了好几家商楼才终于给她买齐。
回到寒山,她染了丹蔻的指尖点在妆奁,眸光微烁,红唇勾起,是勉强满意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神色,微微松一口气,幸好没有买错。
云拂晓那时记忆混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一会儿把他当师兄,一会儿把他当夫君,有时还把他当成了服侍自己的奴。她梳妆时也不曾避他,端坐在妆镜台前,灵巧的手指翻飞如蝶,一挑一绕,不过须臾,浓秀如海藻的长发便被挽成了他看不懂的复杂样式,露出一截皙白修长的脖颈。
裴真不懂这些女孩子家的小乐趣,朦胧地只觉好看。
后来云拂晓的记忆愈发混乱,连编发都忘记。
某次裴真忙完赶回,就见幽静漂亮的庭院中,云拂晓抱着膝盖坐在花架前发怔,满头乌发披散,什么簪饰都没戴,那张小脸也素净乖巧,更衬得一双眼乌黑润泽。
裴真垂眸看着她,黑瞳幽静,叫人看不出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那个叱咤魔域三境的女魔头,短短两年,就被忌元魔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顺着她垂落肩头的黑发,生怕力道重一点就将她碰碎。
后来他开始亲自给她编发。
他学了很久才学会,都是极为素简的样式,云拂晓不满意,对镜左看右看,而后转过头来,容色明艳,却满脸嫌弃:“这样一点都不漂亮!夫君,你要多学几种花样!”
裴真在她身旁坐下,喉头微动,低声说好。
他浓睫低垂,掩住了本不该有的莫名心思。
“哼,”她转过头,见他垂着头,似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才脸色终于缓和。
她的上半身前倾,手心按在他的大腿,假情假意地哄他一回,“秀清,你最听话了。”
裴真被她摸得有些出神,闻言蓦地睁眼,只觉浑身血液一瞬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