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觉得他身上已经有了勖文帝的影子。
又一日，久居帝都极北深宅的那位老人传来口谕，命裴真即刻前去见他。
裴翥听说这件事，气得当场摔碎了一盏瓷碗：“我才是即将登基的帝王！他算什么，他一个野种，凭什么让他去祖庙？！”
裴真不在意什么祖庙不祖庙的，他出了皇宫一路向北，在踏进殿门的瞬间，一阵腐朽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端坐一个白发老人，老得已经没有了样子，真正风烛残年。他见到裴真，连手指都没有抬一下，仅是沉声命令：“裴骧，过来，坐在我身边。”
裴真上前两步，光影的变幻让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先帝的相貌，刹那间，一股未知的恐惧感自心底涌上，席卷心头，他怔愣地望着那个满头白发、皮肤皱如枯叶的老人，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年逾四十就退位隐居的、他的祖父。
这是个不屑于在台面上引起瞩目的人，他在壮年就退帝位，潜居在这处清冷静谧的旧殿中，可宗室血脉、国之重臣依旧对他惟命是从。他积威甚重，从不露面，耳目却遍布帝都，搅弄风云于他而言不过说句话的事。勖文帝在位十六年，至今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
老人从来惯于发号施令，最恨子孙忤逆。他见裴真不动，眯起眼，再次沉声道：“我说，过来。”
裴真的视线落在老人旁边的太师椅，他不敢坐，更不敢触怒这位祖父。勖文帝只是举止疯癫，但至少明枪明箭，有时候揍他都亲自上手。而这位老人却如潜伏在水底的巨蟒，一举一动尽皆隐藏在暗处，他举止温和而亲昵，像是位威严又不失慈爱的大长辈，可一个眼神、手势，自有人为他铲除某些不听话的小辈，连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真正杀人于无形。裴真对于危险的本能告诉他，这才是站在整个帝都权势至高点的人，稍有不慎，他便有可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殿，死不见尸，而勖文帝已经被这位老人压制了一辈子，如今又病入膏肓，不会、也无力去为他讨个说法。
裴真走到老人身前，直接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
他长这么大，连勖文帝都没跪过。
老人挑起灰白长眉，对他的俯首颇为满意。
这个孙子，比勖文帝心狠，比勖文帝聪明。
“裴骧，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老人的干枯手掌随意搭在扶手，看向孙子的目光温和又玩味，像是在看一个初具人形的小东西，竟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勖文抓进宫的那个小丫头，你很在意是不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长得像太曦？你准备带她离开帝都，还她一个所谓的自由吗？”
裴真的额头贴在冰冷地砖上，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他的呼吸。
老人居高临下地微笑，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冷酷，如重锤敲打在他心口，提醒他的心思有多可笑，多自不量力。他真以为能出逃吗？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帝都的每个角落，皆被老人紧紧攥在掌中，他有多大的本事，居然妄想离开？
那根枯瘦弯曲的手指轻轻一动，一股难以抵御的强悍力量托着裴真从地上站起来，旋即老人的手掌轻飘飘一挥，“啪！”的脆响在深殿里炸开，裴真偏过头去，脸上已经挨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阿骧，你想太曦，这无可厚非，天底下哪有小孩子不思念母亲的呢？可是你知道自己的想法，让朕有多伤心吗？”老人岿然不动，“朕只有勖文这么一个孩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子。勖文不叫朕省心，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把自己搞得不成人形，疯得举国皆知，这也罢了。可你呢，整个裴氏的后辈都不如你位置最正，朕为了栽培你，费了多少功夫，送过去多少魔物给你练手，你难道为了找太曦，就忍心抛下雾越国不管，让朕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吗？”
裴真垂着头。所以，他从小被扔在魔物堆里，被蠕动的利爪刺穿胸腹，也根本不是勖文帝的恨意使然，而仅仅因为这位老人在极北深宅里的一句话。
送去魔物，给他练手。
老人轻轻叹出一口气，轻描淡写甩出一张亲情牌，“爷爷老了，可你还年轻。阿骧，你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到底要让爷爷伤心到几时？”
裴真低垂着眼睫，喉咙干涩地滚动，“我的……”
老人的眸光锐利，轻而易举看穿他心底的纠结与渴/望。他轻笑了声，鼓励道，“在爷爷面前，有什么不能说？”
静默良久，直到深殿之中，氛围愈发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裴真才低声开口，“我的第三道死劫，在……”
“在雾越国之外，是吗？”老人唇边笑意扩大，冷冷看着一脸愕然的裴真。他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温和语气里夹带嘲讽，“太曦不仅给你批出三道死劫，她还给我裴氏一脉批出个无人善终的命数。但那又如何，既然注定会死，那从此刻起就干脆不活了，是吗？”
裴真抬起眼，漆黑幽静的眼瞳一瞬不转地注视着阴影里的老人。老人恩威并施，可他只在意：“她到底在哪里？”
下一瞬，他领口里的神木枝叶被隔空挑了出来。
“南域神木。”
“想知道你母亲的去处，你必须先知道一段往事。”老人的视线落在那上头，又慢慢转移到裴真脸上，“这世上唯一能发动神木之力的，唯有神族。而当今世上唯一的神族遗脉，只有太曦，你的生母。”
“你出生的第七天，帝都极北的四根国柱断了其三，明摆的亡国之兆。宗族里有人提出要杀你祭天，被我和勖文一块儿压了下去。勖文那会儿还没疯，而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能舍得杀吗？可我俩手腕再硬，压得住他们嘴上不说，也管不了他们心里的想法，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到最后太曦出面，以神木枝算了一卦，结果你猜她算出了什么？”老人缓慢起身，踱步至殿心，“国柱倒塌，与你无关，与降世火有关。”
“降世黑火，有毁天灭地之能，一旦降世，就会烧尽它能触碰的一切，直至烧无可烧，才会消失。降世火上一次出现还是在三千年前的北境，当时溟海仙门连同溟海深处的烛龙族合力，都没能阻挡其威势，最后是烛龙商氏以全族相抗，才把降世火逼到了溟海底部，但商氏也几乎全灭。而这次，太曦算出的卦象显示，降世火将会出现在雾越国。”
没有人可以预测降世火出现的征兆，它可以是灶台下跳跃的火苗，可以是书案上的烛火，也可以是一道惊雷。只要它出现了，雾越国全境，不会有任何生灵幸存。
“那是万千性命。太曦不忍心，没有人会忍心。可谁有力量与降世火相抗衡？”老人沧桑又威严的声音在空旷深殿里回响，“太曦回到了她的母族发源地，半个月后，带着一把金色权杖又来到雾越国，说她找到了办法，可以把降世火引到一个可以承受它力量的地方。”
裴真听懂了：“南域神木。”
“神木可以与降世火相抗衡。但引走降世火的代价，必须裴氏来承受。这就是太曦批出来的命数，裴氏全族，注定无人善终。这十几年来，宗族里莫名暴毙了多少人，你心中有数。太曦走后，勖文脑子就跟着坏了，多年疯癫不成样子，如今看来，也是大限将至，撑不过今晚了。至于裴翥，他贪心又善妒，也不过是另一个勖文，早晚要死在自己的心病。”
老人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放眼整个裴氏，爷爷唯一能倚重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裴真沉默着与他对视良久，凉意袭身。
“你想见太曦，这没关系，爷爷准许你去见，爷爷还告诉你，她就在南域神木那里，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总之这要你亲自去看。但宫里那个丫头，必须跟着勖文一起死。”
老人抬手拍拍裴真的脸，微笑看他此时掩饰不住的惊恐与愤怒，温和说，“之前那一巴掌，是爷爷给你的小小教训，打你年轻气盛，不知对错，为了一个肖似太曦的女人，就胆敢逃出帝都，还她自由？阿骧，你太稚嫩了，若非爷爷在这里压着，你知道整个皇宫有多少人想杀了你这个正统吗？帝王之位，迟早要你来坐，爷爷今日教你第一句话，称孤道寡，最忌讳的，就是叫别人看见你的软肋。”
话音落，裴真的指尖不由自主发抖：“我不会坐那个位子，我不会……让裴翥来坐，他才是太子。”
“傻话。裴翥只不过是爷爷用来安抚宗族旁支的玩意儿，他能上得了什么台面？听爷爷的话，回去皇宫，勖文今晚就要死，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应该在场。”
老人的掌心按在他挺拔宽阔的肩，轻轻将他推出殿外，“现在，走吧，见他最后一面。”
裴真浑身发颤，踉跄着仓促回头望了一眼。老人站在午后日光都找不到的阴影里，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枯瘦佝偻的身体有如鬼魅。
他轻轻笑了，“爷爷等你。”
裴真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