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现在,执微意识到,她做的准备还是不够。麦特欧说的话,还是揪住了她的心脏。
桑西的死亡在麦特欧的眼里,当然是可以利用的,当然是可以谋划的,是可以在等待到了极点,等待到了不耐烦的时候,发过去一封信,谋划一场非自愿死亡的。
无论当时生日会上落下的彩带多么繁复漂亮,到了现在,疗养院那里离开了直播镜头,也是到了它们走向腐烂的时候了。
麦特欧期待着、算计着桑西的死亡,他憎恨桑西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为他的事业奠基。
而桑西的死讯传来之后,麦特欧会立刻将一切推入正轨,他迫切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将所有的污染者和污染种,和桑西的“识趣”“牺牲”“贡献”绑定在了一起。
他是在竞选毁灭神吗?不是。但一个“重塑旧日辉煌”的纲领,足够他毁灭许许多多的生命了。桑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桑西只是被他拿来利用的,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留下名字的那一个。
人们被麦特欧的观点迷住了眼睛,对于污染者的恐惧,对于污染种的漠然,对于桑西死亡的震撼,和对于麦特欧纲领的崇拜,在这一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爆发。
是啊。人们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呢?或许他们——那些污染者和那些污染种——真的希望贡献出自己最后的力量,慷慨地赴死呢?
直播进行着,星网的舆论已经吵了起来。
【桑西自杀就是最明显的答案了,不是吗?他为什么自杀?他知道麦特欧竞选人的纲领,他是为了麦特欧竞选人的理想而献出了生命!他都可以,难道年纪比他大的,那些比他信奉神明时间还久的人就不行了?】
【污染者被关进疗养院,就是因为死亡不够惩罚他们对于神明的不忠。现在,麦特欧竞选人希望宽恕他们,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污染者也就算了,但是,污染种的地位好不容易才在执微竞选人的运作下好转了一些,怎么就突然要处死了?!】
【什么叫污染者就算了?!如果以前你们还能看着污染者赴死,我无话可说,我们都以为他们永远处在癫狂迷离暴躁伤人的状态,会传播污染,会带来灾害。但现在,我们不是都看见了桑西的状态吗?他正常得很,他就是个年轻的孩子,怎么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不是他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而是他死了?】
【他还想回归正常的生活?他怎么回归正常的生活?疗养院爆炸他逃出来了?死亡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受够了,支持麦特欧的都是贵族财团吗,要不就是贵族财团的走狗吧?你身边没有污染者吗?你身边没有污染种吗?你可以慨然地看着你身边的人去死吗?!】
……
那些尖锐的讨论刺破了虚伪的和平,在银红联合行动的冠冕下,在执微和麦特欧浅显的和平面具下,终于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麦特欧得意地望向镜头,他的观点极端,又被裹上了甜蜜正义的外衣,他的支持率在桑西的死亡下,再次攀登了一个高峰。他看不见那些星网上的恶评和怨恨,但他知道,他和执微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执微同情污染者和污染种,他就要杀死他们。执微任命污染种作为她的护卫官,他就要将所有的污染种都处死,包括那对兄妹。
他们处在天平的两端,之前都在粉饰太平,现在彻底对立。这么看,桑西的出现真是一步好棋,将他的矫饰扯下,将她的宽和粉饰。
他和执微对立着,计划着他的胜利。
麦特欧知道,执微不会赞同的观点。于是他看向执微,等待着执微发言。
果然,执微轻轻地摇了摇头,分明这个计划里,她为他出了不少主意,但她现在依旧圣洁,仿佛无知无觉。
执微轻轻道:“麦特欧竞选人说,个体的死亡,只要可以为集体带来好处,个体就不应该吝惜自己的生死。”
她蓦地笑了一下,看向麦特欧。
“麦特欧。”她念了一遍麦特欧的名字,“你是真的,真的,这样想的吗?”她一口气说了两遍真的,像是真的在确认麦特欧的想法,似乎非常尊重麦特欧的意见。
麦特欧不明白她为什么重复问这个,但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吗?完全没有啊!这种问题不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答的吗?
“当然。”
麦特欧回答:“我当然,真的是这样想的。”
执微:“既然麦特欧竞选人真的这么想,我希望麦特欧竞选人记住这个话。”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坚持开口,“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赞同。”
她没有提及那些理应只有她和麦特欧知道的真相,她只是说。
“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如果不尊重个体,就没有集体。”
执微:“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应该剥夺别人的生命。”她认真地说,“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么一定要有具体的原因。具体的、针对到个人的原因,才是可以审判生死的标签,是这样吗?”
“如果将个体归于集体,进行审判,生命的重量就太轻了。当人类集体将生命的重量减轻的时候,活着和死亡的距离就被拉近了。”
“不要失去对死亡的畏惧,不要轻易走近死亡的范畴。”执微看向镜头,目光专注,每一个字都钻进人们的耳朵,“在我们念及唯一神名讳的时候,各位,祂是唯一神,祂和我们一样,只有唯一的一条生命。”
“生命本身,不也是一种唯一的神赐吗?”
人们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麦特欧看见自己落了下风,拧着眉毛,着急继续开口。他想说的才不只是上面那些,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他关于怎么处理污染者的计划,怎么集中处置污染种的方案,他成为神明之后,多长时间会重返旧日……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这时候,执微轻轻地咳了两声,似乎她的发言耗费了她不少的精气神,叫她现在嗓子有些发紧。
执微很自然地瞥了台下一眼,安德烈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会意地为她去拿了一杯温水。
他走进镜头,走上台前,将水杯放在执微面前。执微对他点点头,像是示意,像是致谢,而后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继续看向镜头。
安德烈将水杯送上来之后,快速地转身离开。他是副官,本就不会长时间地出现在镜头前,不会代替主官吸引选民的注意。
副官是主官的帮手,帮主官倒杯水,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所以,安德烈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人们的目光,始终在执微和麦特欧的身上。
安德烈回到台下,继续站在荣枯身边,站在人群之中。他今天很平常,穿着一件和每次出现都差不多的繁复礼服,搭配的宝石配饰精美绝伦,每一丝发丝都金灿灿的,水汪汪的蓝眼睛迷人极了。
他没有穿着隐身涂层机甲,他没有另寻好动手的高处射击地。
他就这么站在人群里,如同往日一样。
收到了执微的信号之后,他去送了水,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看见执微喝了一口,喝了两口。
安德烈盯着麦特欧张张合合的嘴唇,看着他流动的眼波,他用副官的身份站在距离竞选人最近的地方,比那些要保持警戒的护卫官,站得都要近。
他应该紧张,可实际上,他的心里格外平静。他将为他的主官做一件大事。是的,他在亵渎神明,但谁在乎呢?他已经很久没有向巧克力神祈祷一块巧克力了。
他跟在执微身边,已经做了许多大事,和沙洲、奥维隆、蓬莱、沉没星海、诗野、无名区、疗养院比起来,和贪狼、鹑火、地肤、灵魄、祁入渊、赫克托、布莱恩、卢米农、大小两个菲尔尼约尔比起来,麦特欧,算得了什么呢?
执微咽下了第三口水,她端着杯子,平静地看着镜头,听着麦特欧说话。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
安德烈将手自然地伸进口袋,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分神整理了一下口袋暗扣的褶皱。口袋上的晶亮的绿宝石,正泛过彩色的暗芒,爱美的副官稍微一个错神,在人们平等普通的一个呼吸里,手枪上膛。
执微的目光划过镜头,她盯着麦特欧的眼睛。
不必两秒,不必一秒,没有凌厉穿堂的破风声,没有呼啸而过的流光,麦特欧上一秒还在诉说辩驳,下一刻,安德烈射出的子弹,就直中他的太阳穴。
这是污染凝结而成的子弹,普天之下,星际之中,一共就只有一枚。
这是从沙洲来的污染,越过重重宇宙光辉,穿过选区的落寞和繁华,从莫桑卑微的生命弧光里,直直射进麦特欧高贵的命途中。
沙洲漫天的污染区凝结成的子弹,沙洲肥沃土地之中长出来的子弹,落进了不灭的人耗能源的选区,射进没有一片土地用来耕种,长满了大脑,永远亮着光芒驱使着星际科技前进的,斯蒂亚德提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