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也没耽搁,就下楼去传消息:“通道打开了!”
四人听罢皆是心头一震,安安静静跟在他后面。
柳宿昔已将照壁后的门打开,露出七重阁楼的通道,人却倚在墙角坐着,似甚疲惫。
孟淮安上前抱她在怀,缓缓道:“我和昔儿打算在这里等桓襄,就不陪诸位上去了。”
四人心照不宣地点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沿着木制的楼梯上去。
七重阁之上露天透光,栽满花木,连楼梯上也缠绕着碧绿藤蔓,甚至还能听到雀鸟的鸣叫声。
而那个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合欢宗主柳惜惜也没有用什么阴毒手段偷袭,而是安静地站在花丛里等待,连声音也很平淡,“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不得再上前一步!”
四人不由停下脚步,嘉敏虽有些胆怯,可想着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遂低声道:“柳宗主被困在这里二十几年,也只听说过她用碧血蜉蝣杀了追杀她的人,我想她不会害我的。”
赵匡胤犹疑着扯过来一条红绫系在她腰间,另一端牵在自己手里,这才放心让她过去。
花丛中彩蝶飞舞,夜月流光照在两个女子身上,将她们的黯影拉的交叠在一起。
夜风吹起柳惜惜一头华发,秀丽的面容不带半分狠厉,只是刻满孤寂。
过了许久,她终于再次问出口:“你是谁?”
“我是你!”嘉敏幽幽回答,这个答案她想了一路,“我和你一样在乱世飘零,受尽欺凌,无处可躲藏。我娘死了,她把我托付给夫君照顾,我才能活下来!”
她句句属实,说的都是自己,可却又像是在说柳惜惜,乱世红颜命运何其相似?
柳惜惜不疑有它,眉头深锁,嗓音低沉犹如随风飞舞的烟尘,“你的娘也死了么?她是不是……也被人给吃了?被你爹吃了?”
“不是——”虽然早已听过那段过往,可嘉敏犹觉胆寒,颤声道:“我娘是病死的,那时候有坏人一直欺辱我,娘日夜忧心,就得了重病过世了!”
柳惜惜点头,“真好!她不是被吃了的,我娘当时才二十六岁,她长的可美了,可她给人家做妾。你知道妾是什么吗?就是给老爷和夫人干活,织布做饭洗衣挨打,做妻子要好的多,不会挨打,缺粮食的时候也是先吃小妾和小妾生的女儿。”说着关切地问道:“你是夫君的妻子还是妾?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如妻子,我是他唯一的女人!”嘉敏思量着,皇帝的妻子该是皇后,而她如今只是一个西宫娘娘,照理说并没有妻子的位分,可若说不是妻子而是妾室,似乎也有些怪异。
正在捋思路,赵匡胤郎声道:“嘉敏自然是我的妻子,我此生也不会娶任何妾室。”
本想着柳惜惜遭遇悲惨,性格会走极端,可却也好像并非如此,她竟是将目光投过来,柔声道:“我信你!虽然我此生只遇到过一个好男人,可他救了我,还照顾我,给我做饭洗衣,不让我做任何事,此生除了我娘,再也没有人如此待过我。”
她所指自然是陈抟老祖,那个为了救天下弃她而去的男人。
嘉敏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怨他?”
“怨?”柳惜惜怔忡片刻才道:“当年他叮嘱过我不要下山,等他回去。是我太思念他,不听话,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怎怨得了他?”
见这妖女的心思竟比嘉敏还单纯许多,赵匡胤不禁喟叹:“可是身为丈夫理应陪在妻子身边,不然又怎配做人家丈夫?她弃你而去,你怨怼他也是应该!”
柳惜惜认真地问:“所以你才绑着自己的妻子,生恐她离开你半步么?”一想不对,笑道:“还是你怕我伤害她?”
“嗯!”赵匡胤面颊发烫,一个大男人,被人编排片刻离不开妻子,总归有失体面,是以不免有些局促。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妖女,而且此生只杀过男人,不曾杀过任何一个女子。”柳惜惜突然背过身去,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奏我娘为我所谱的曲子?那曲子连我也只听过一次,而且每次弹都弹不对。”
“那曲名叫《长命女》,是祝寿的曲子,我自幼精研舞乐,听你弹琴便听出来了。”嘉敏斟酌着道:“我想你娘为你祝寿之时定然寄托着令你福寿绵延的希望,曲调清丽明快,你之所以弹的不对,大约是因为这些年悲苦压在心头无处宣泄,所以才走了音。”
虽说陈抟老祖的确教了她这首曲子,可连他自己都是跟柳惜惜学的,自然错漏百出,嘉敏改了好些时日才大致成型,好在确与原曲相差无几。
“是么?”柳惜惜只觉面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不知何时已泪落如雨,哽咽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更加没有提起过我娘。数十年来,我的生命好像一直停留在娘为我祝寿那一日,记得那天海棠花开了满园,娘就坐在花树下弹这首曲子,她还教我跳舞——”说着回头看她,满眼殷切期盼,“你会跳这支舞吗?可以弹给我听,跳给我看么?”
嘉敏喂曾料到她只是想听琴曲,想看跳舞,可并不想拒绝,轻颔首。
二人并肩坐在琴台,略回想一下曲谱,嘉敏便开始抚琴。
一个清雅起手式是旧时淑女常有的姿态,清丽明快的琴声合着她婉转的歌喉,连花间蝴蝶也惊醒了,纷纷飞出来。
弹了一遍把琴交给柳惜惜,由她重弹,自己则步入花间,和蝴蝶一起翩翩起舞。
她的腰肢很软,宛若随风摇摆的杨柳,又身轻如燕,每一次跳起来都像是要飞回天界的仙女一样。
赵匡胤一时大为紧张,想着幸好红绫绑的紧,不然她真飞走了怎么追?
好在她又落下来,舞步回旋,漫天花雨中露出明媚的笑颜,如这曲子一般温柔欢快。
柳惜惜只觉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再无半分阴郁凄凉,禁不住也笑起来,所有的忧虑转瞬间一扫而空,渐渐开怀大笑。
只是一曲未终,她却突然按下琴弦,颤抖了许久才抬头,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我有过一个女儿,可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人抢走了,武林盟的人抢走了她,桓襄答应帮我找,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外面的人经常吃人,他们是不是也把她给吃了,所以连尸骨都找不到……”
见她突然发狂,说出这般可怕的话,嘉敏慌忙将她抱住,泣道:“不会的,外面早已经不吃人了,你的女儿一定还活着,等我们出去了,再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柳惜惜摇头,眼泪汹涌如暴雨滂沱,“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死了——她一定死了——”
不知不觉天竟然亮了,嘉敏陡然间看清楚她的脸,温润光洁如鹅蛋的脸颊,眼角有一颗泪痣,乍一看竟有些眼熟,怔怔问道:“你的女儿长的很美,就像你一样,是不是?”
“她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只会哭,也不曾睁开眼,不过她的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泪痣。”柳惜惜回忆道:“对了,我还在她的身上放了一个铃铛,和铃伞上的一模一样……”
此刻连赵匡胤三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震惊到失语。
嘉敏抱住她的头,不想再听下去。
偏在此时,身后响起了铃铛声,清灵灵的很是悦耳,还伴有一声微不可查的呼喊:“娘——”
第147章 为欢几何
◎把眼睛闭上◎
因受琴声惊扰, 柳宿昔自昏睡中苏醒,未免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孟淮安遂将她抱上来。
正值黎明破晓, 她看见那个神秘的合欢宗主,只觉很是面善, 再仔细看, 赫然发现她的眉眼竟和自己很是相似。
怔忡片刻又取出怀里的铃铛,清脆的响声瞬间将柳惜惜自悲痛之中拉出来。
合欢宗的铃铛很特别,发出的声音能致幻,故而很容易分辨出来。
柳惜惜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缓缓站起身,却根本站不稳,几乎摔倒,幸好嘉敏在旁扶着。
待她颤巍巍走过去,看着眼前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 呜咽道:“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吗……这么多年……你在哪儿?”
柳宿昔只觉头痛难忍, 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想要逃离的无间地狱, 却是由母亲在充当十殿阎罗, 这样的身世, 好像还不如是个孤儿的好, 越想越觉荒谬,满脸凄凉笑意道:“我就在这里, 在七重阁下,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娘?”
这世上比怨恨更残酷的是心如死灰, 待众人想通这一层, 皆震惊到不忍再听下去, 嘉敏死死捂住嘴,眼泪已经掉下来。
柳惜惜如坠冰窟,喃喃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虽说她知道这里是青楼,可一直独居,对外界之事反应很慢,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的女儿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她单薄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咬牙道:“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