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广林又问小市吏:“茶馆那边怎么说?”
“回头儿的话,小的找衙门里的郎中验了伤,屁事没有,掌柜说不出话来,只要求赔偿今日的损失,小的将他训斥一顿,掌柜最后只说让姑娘补上今日的茶钱即可。”
“好,有长进。”肖广林拍了拍小市吏,转向沈明月,“妹子,别怪我老肖,咱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他们讹人是他们不对,日后我再教育他们,但今日怎么着也算是耽误了茶楼的生意,这银钱算是给他们的补偿。”
沈明月点头表同意,“我本想回去拿了银钱就去还账,是他们不信我,既然找回来了就劳烦这位小哥儿送一趟吧。”
肖广林又从腰中摸出一块碎银,一并交给小市吏,“茶钱双倍赔给茶馆,剩下的请兄弟们喝茶。”
“好嘞,小的替兄弟们谢谢头儿。”小市吏双手接过贴身收好,又抓了一把花生米后笑嘻嘻地跑开了。
肖广林看着残影卷起的尘土,笑骂道:“这猴崽子!”
对于街上的扒手,黑话称之为“三只手”,肖广林深谙扒手、混混可控不可消的道理,抓了这几个还会冒出那几个,还不如留下几个在衙门里挂了号,他们有各自的地盘划分,自会清理新来的同行。
他上任后摸清情况,将管辖地的扒手、混混抓到一起,给他们开了个会,定下了“三不欺”的规矩,即:一不欺进京赶考的学子,二不欺辛苦劳作的农商,三不欺妇孺老弱残疾。
这一招颇为有效,谁家丢点什么要紧的东西,只要找肖市令,保证能从扒手那里要回来,再凭借他自来熟的好口才和仗义直爽的性格,很快就与里坊的商户打成一片,凭这两点就让肖广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沈明月自然想不到这些,只有些不好意思,“让肖大哥劳心破费,大哥现在住哪里,改日我拜访,奉还银钱。”
“得了,得了……”肖广林大手一挥,“咱俩还客气,说来我还要感谢你,若不是遇见你,参加义军,后半辈子还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去。”
他看看天色,拿起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说道:“我该去巡街了,你吃完快回家去,我现在在城南丁香巷赁房子住,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京城不比营州,以后出门小心些。”
有些话肖广林没敢深说,他猜测沈明月之前是悄悄离家,现下又与家中矛盾,忧心她受家里气,便说出了“有什么难处就去找他”的话。
长辈一样的谆谆叮嘱亲切自然,沈明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心中满满的感动溢出来哽咽在喉中,看着肖广林结完账后对她点头示意,赶紧挤出一个笑容目送他离开。
眼角又要湿润,肖广林对她的感谢,她一点也不敢当,组建义军这件事,若没有肖广林在,不可能成功,与其说是义军改变了他的命运,倒不如说是他引导了义军与沈明月走向成功。
这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豪爽真诚、热情侠义、朴实厚道,也有着细腻的心思、敏锐的洞察力和果断的决策力,若是入军营中,定会成为一个好领导。
沈明月思绪正纷飞,眼前的光亮突然被遮蔽,待看清那是一道人影后她才抬头,却正对上了一双眼眸,一双她想见又不想见的眸子。
第66章
顾洲双手背在身后, 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涌动着隐忍的怒火。
沈明月冷哼一声,不解他何至于有这样,她不吃这一套,也不予理会, 低头继续夹菜, 可嘴里的食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为什么躲着我?”
清冷透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明月立即否认,“我没有!我躲你做什么?”
“回家!”
这两个字是不容反驳的命令, 让沈明月十分不悦, 她现在已不是长史,不是他的部下, 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命令她。
今天真是背运得很, 刚受完玉壶春茶楼的气, 又要受他的气, 压抑的火气在胸腔乱窜, 沈明月再也忍不住, 将手中筷子一拍, 大声质问:“凭什么”
声音不大,但经过食店的回响变得格外刺耳,她有些骇然,环看四周才发觉店内已无食客, 徐明双手抱臂站在柜台旁, 紧盯着店家夫妻。
店家夫妻垂首而立, 那娘子更是紧紧牵着店主的衣角瑟瑟发抖。
因自己影响到店中的生意, 沈明月极度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站起身绕过顾洲快步朝门外走, 路过门口处又见两排侍从,她更加气恼,这么大阵仗,搞得自己像个逃犯一样。
“站住!”
又是命令的口气,沈明月加快步子,朝一旁的小巷子钻去,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顾洲三步并两步追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里?”
“要你管?”沈明月并不看他,想拂去他的手,却挣脱不开,她有些气急,“放开我!”
顾洲不多解释,将人打横抱起,向马车走去。
猝然间双脚离地,沈明月大叫一声,但她很快闭嘴,担心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她没有反抗,觉得分外丢人,下意识将头往顾洲怀里缩了缩,手紧紧钳住他的胳膊,来缓解紧张、表达不满。
但是她多虑了,周围除了侍从再无其他人,而侍从早已将目光移到鞋尖上。
徐铭见二人已上车,拿出一块银子放到柜台上,发出的碰撞声不大,却足以令店家夫妻的心脏猛跳一下。
他眼中一片阴鸷,低沉着嗓音说道:“今日的事……”
“明白,明白,小人都明白!”
不等对方说完,店主抢先作揖回答,在达官官显贵面前,他们这群命若蝼蚁的小民只有顺从,才可得一线生存的希望。
“知道就好!”
徐铭甩下这句话后也走出食店,带其他侍从护送马车回府。
午间他的先生迟迟不归,他甚至比主上还要着急,今日突发了些状况,沈先生独自出门,只怕会有危险。
找到了沈先生,他的担心更甚,主上冷沉着一张脸,不知会如何处置沈先生,他不自觉地靠近马车,想听听里面说什么,却半响听不到任何声音。
车厢内是沉默的主场,沈明月靠在角落里,尽量离顾洲远一些。
但为了避人耳目,来人特意驾了普通马车,车内狭小朴素,所以二人之离得再远也只有一臂的距离。
顾洲的目光虽没了怒意,却还直直地凝视着她。
一个时辰前,他听完莺儿的回禀,立即命暗卫以玉壶春茶楼为中心排查,在这家食店发现了沈明月,但见她与肖广林相谈甚欢,他没有进来,而是封锁了这一块,等肖广林走后才出现在食店里。
沈明月被这目光盯得心中发毛,不知他会问出什么问题,也不知刚才在知春楼算不算闯祸,若不是肖广林来,最后的解决方法只有摘下发饰赔偿。
她不是舍不得这些饰品,只是觉得被人逼着拿出来,是纵容对方讹诈的行为,而她自身也觉得窝囊委屈。
刚刚与肖广林对相遇又勾起回忆,在安庆庆功宴上被诬陷,慌里慌张地逃走,到如今这事也糊里糊涂,无人为她正名,也无人昭告天下,还她清白。
还有通敌这么大的案子,难道就随着陈长生的自尽而结案?陈长生有什么动机?为什么他能和小莲勾结在一起?韩成的妾室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幕后有没有主使?若有,主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或许问问眼前人就会有答案,可面对“凶神恶煞”,她并不想开口。
思绪万千,无数个念头像线一样反复纠缠,理来理去毫无头绪,全神贯注间,丝毫没有听见顾洲在说话。
顾洲得不到半点回应,陡然提高音量:“沈明月!!”
这一声喝问如雷电闪现,击穿了沈明月身体,从头顶贯穿到脚底,点燃了心中刚熄灭的怒火,她面色涨红,但只是白了说话之人一眼,死死咬住嘴唇扭过头去。
顾洲没有看到她面色异常,犹在追问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不带护卫就出门?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去?为什么躲着我?回答我!”
提问之人已不是在表达愤怒,而是在愤怒地表达。
这逼问让沈明月再也压制不住怒气,新仇旧恨成为烈性燃料,让火苗直燃到双眸中,她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想摆脱你!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接着她对着车门大声喊道:“停车!”
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到车夫耳中,突发的命令让车夫心中一惊,猛然收紧缰绳。
马车骤然停下,沈明月没有坐稳,身体向前一扎,头重重撞在了车门上,发出很大一声“咚”响,她顿觉头脑发胀,耳畔嗡鸣,而后疼痛感袭来,瞬间红了眼尾,她捂着伤口低下头去。
这两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生生扎在顾洲的心上,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坐到她身边,想查看伤情。
“离我远一些!”
借着疼痛,沈明月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化作莹莹泪滴不断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