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她就起身,抬起头使劲眨眨眼,让泪水倒流回去,抬手抹掉眼角的湿润,走出巷子去抓药,那些闲言碎语她已听不进去,脑中只剩下郎中说的几个字。
“准备后事吧。”
这位郎中和前四位一样,搭了脉后不问病症、不开药方,只是摇头。
她不相信,明明人还活着,怎么就要准备后事,于是哀求郎中救命。
郎中拗不过她,斟酌良久才写出一副药方,交到她手中又拿出来,面色严肃地说道:“若执意想要救人,就试试这方子,但……只怕会人财两空,姑娘三思。”
试!一定要试!
沈明月只有这一个念头,有一线希望也比等死强。
到了药铺,柜上的伙计看着方子皱了眉头,问完是何人服用后,又将方子交给掌柜。
掌柜看完,反复确认道:“可当真用这方子?”
沈明月点点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早已让她身心俱疲,甚至连呼吸都极其费力,再没有精神去解释。她已猜到这药方上用的都是虎狼之药,药效凶猛,不适合体弱之人,但这是最后的希望。
提着几包药走在路上,直觉阵阵寒冷,惨白的太阳像个冰球,毫无暖意,反而吸收着世间生灵的阳气。
之前计划能用半年的银钱,只换了几锅汤药,眼下连吃喝都成问题,而房东也已催过好几次房租。
原本指着字摊赚些口粮,但生意并没有预计中的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营州在齐国边境,饱受兵燹【1】,为求生机,男女老少皆做力所能及之事,故而女子在外务工不算新鲜事。
而安山日渐繁荣,也学起来那州府富庶之地的做派,男尊女卑、内外有别、三从四德的礼教逐渐在人心中扎根,所以沈明月在外摆摊,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也不会有人顶着流言,去照顾她的生意。
回家的这段路,她走了很久,试图调整好情绪再去面对莺儿,可嘴角强扯出的笑容比汤药还苦、比钟馗还丑。
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她们现在是有病、没钱。
何谓人间疾苦?这就是人间疾苦;何谓穷途末路?这便是穷途末路。
到了小巷,远远就见门口有一堆被褥,快步过去,从其中找出一具蜷缩着的瘦弱躯体,不是莺儿更是何人。
莺儿两眼深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姑娘……”她抬起双眸,眼泪涌出,“房东进屋来催租金……见我咳血,二话不说将我扔了出来……还说屋中的东西几就抵这几日的房租……”
几句话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上气不接下气。
那王大娘是急功近利之人,原以为这女子与赵家的婚事能成,想着到时候能表表功劳、捞些好处,才容忍二人将房租一头再拖。
但见今日之事,就知道婚事没戏了,立即趁沈明月不在,打着不能再拖欠房租的借口,将莺儿并被褥一起抬出,锁门走人,管她如何叫嚣,自己都听不到。
沈明月气到发抖,欲进去理论,才发觉大门紧锁,拿出钥匙去开,但锁头已经被换掉。
她摔了钥匙,狠狠在门上踹了几脚,握紧双拳砸在门上出气,不为屋中的东西,只为房东的冷心肠,滚滚雷霆般的恨意在体内炸开,几乎要击穿五脏六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借着这股怒气,她将被褥打成捆,往肩上一背,扶起莺儿就走。
“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
沈明月心中已有答案,现在除了慈恩寺没有别的出去,但自尊不允许她说出这个地点。
艰难捱出了城门,莺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沈明月将她靠在树干上,安慰着一会儿就到。
莺儿看着熟悉的道路,猜到要去的地方就灰了心,还有很远一段上山的路,她根本就不能坚持到那里。
“姑娘,我不中用了……”她喘息着,进得气少出的气多,“姑娘,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姑娘也不会沦落至此。”
她动着嘴唇再也没说出什么,只能用流泪来表达心中的愧疚和不舍。
沈明月听着心酸,莺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毫无保留地帮助和关心她的人,让她这一路走来,没有那么孤单寂寞。
她拿出最后一个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下一块送到莺儿口中,希望味蕾上短暂的甜蜜,能减轻心中的苦楚。
梨汁清爽了喉咙,莺儿似乎有了气力。
可沈明月心中一凉,只怕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二人相扶又走了一程,沈明月注意到路边一个乞丐,正靠着半截枯树,双手揣在开落花的袖子中,漠然地看着她们前行。
目光有一瞬的交错,却彼此都不同情,各自继续着死寂悲凉的人生。
沈明月脚下一顿,毫不犹豫地拿出荷包扔了过去,她已计划好,明日就是皈依佛门的日子,这些黄白之物再无用处。
乞丐微微惊讶,捡起荷包后面色恢复淡漠,坐着对二人拱了拱手,算是谢意。
这感谢有没有都一样,这钱改不了他的命。
天空变成了蓝灰色,未成形的黑暗侵袭过来,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沈明月拖拽着莺儿前进,没有了灵魂的支撑,人体的这副躯壳变得沉重不堪。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她的双腿几乎失去感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迈步,身体已不知是寒冷还是燥热,一切感觉都变成疼痛和疲惫,折磨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
悲哀,如同暮色下的苍山,是一团焦糊的黑暗。
这种悲哀蚕食着她的清醒、淹没了她的感官,世间万物化无乌有,只剩下了一片空寂,以至于身后的滚滚车轮声都被模糊掉。
沈明月不记得那两架马车是如何出现在面前的,只麻木地看着几个人闪过来,架起她与莺儿抬到车厢里。
她没有力气去询问、去反抗,她甚至看不清楚这几人的面容。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将她的神思驱逐到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却在关上车门的刹那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影映入记忆,与寺庙后山月光下那个邪恶的影子重叠。
这一刻,她万念俱灰,彻底坠入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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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燹:声通“险”,兵燹,战争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
第45章
晦暗不明的昏黄中, 地上满是扭曲的暗影,烛火明灭间,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魂,挣扎着想要冲破结界、摆脱束缚。
大约是到地府了, 沈明月想。
可她不相信鬼神之说。
但她也确实身处其境。
“醒了, 醒了, 都准备好吗……”
人语声夹杂脚步声,飘飘忽忽, 由远及近, 似从旷野吹来的晚风,穿过危崖幽壑,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鬼神满衰听, 恍惚自难辨。【1】
她们会准备什么呢?
“你命中该有一劫。”
那位看手相的大哥的话音又在头顶响起。
看来这一劫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去, 死了也好, 强过落入王老爷的魔掌。
回想这由两世拼凑成的人生, 真可谓是跌宕起伏, 前世骤然而亡, 未完的抱负化为执念残留世间,所以才有了此世的安庆收复战。
一切终究是一场梦,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此刻,她本该平静安详, 可心中却是悲愤激昂、感慨万千, 与自己这短暂的人生做最后告别。
“明月此生, 无畏生死、无愧家国, 唯有三憾不能释怀,一为山河之沉疴,二为慈父之叛逃, 三为挚友之背道。”
山河沉疴,需集整个民族之力挽救,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这重整河山之重任,只能交由万万千千的后辈来完成,她只恨自己未能看到红旗插遍华夏大地的那一日。
父亲叛逃,毫无征兆,当时沪上沦陷,母弟尸首未收,她父亲将她托付给军校的朋友后仓皇而走,未留下只言片语,若有幸在这地府相见,她定要问一问为什么。
挚友背道,她只能用沉重的叹息来慰藉,终究是自己太重情义,以为别人也与自己一样。
但潜意识中她竟然将顾洲视为挚友,这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
呵呵,都无所谓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十殿阎罗的审判,良久,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
“不是说醒来吗,怎么回事?”
她复而睁开眼睛,屋内似乎明亮了许多,一个大大的面庞正对着她,脸上的担忧都快掉在她脸上。
王夫人?怎么会是她!
她也死了?
可这女人温热的呼吸、转动的眼球,都表明这人还活着。
而自己躺在一架黄梨花木大床上,头顶鲛绡罗帐,身盖金丝牡丹纹样锦衾绣被,柔软的面料在烛火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也被换成了藕荷色蚕丝寝衣,触手柔软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