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洲点点头,接过大氅披上,独自走进夜色,随来人一道去往茶楼。
聚贤茶楼并没有多远,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琴台巷宅子的屋顶,那是顾洲频频观望的地方。
“殿下!”徐茂见他心不在焉,轻扣了两下桌子,略带提醒的音调问道:“殿下对秦王监国一事,是何看法?”
“哦……呃……”顾洲回拢思绪,回答道:“此番秦王监国,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怎么个说法?”徐茂抬头凝神,倒想听听他有何见解。
“秦王外祖袁君正为三公之首,母亲淑妃主理后宫事,父皇偏疼秦王,故秦王监国,此为情理之中。”顾洲饮了口茶,继续说道:“但前朝后宫勾结,父皇忌惮他们已不是一日两日,这次还给秦王这么大的权利,是意料之外。”
徐茂满意地点点头,“殿下说得对,这差事对秦王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近年来,老夫冷眼旁观,圣上对袁家不满久矣,只是碍于与袁君正三朝元老的身份,若无合适的契机就处置了袁家,恐寒了满朝文武的心,而言官弹劾袁丞相的奏疏只增不减,焉知不是圣上的意思。”
“正是,”顾洲接下话头,“这次父皇将秦王独自留下,无袁君正在后扶持,只怕他担不起朝廷重担,差池就是把柄,一点错处便能覆灭整个袁家。”
昏黄的烛光掩住了徐茂眼中的精光,他缓缓开口:“此乃天赐良机,殿下绝不能错过!此茶,老夫敬殿下。”
顾洲看着眼前的茶水,心绪复杂,茶杯抬起又放下,手足相残非他所愿,他不想走上他父亲的旧路。
徐茂见他迟疑,神色近乎严厉,加重语气:“殿下!切莫心软!难道忘了秦王一次次发难了吗?”
顾洲顿住,是啊,在营州时几乎要死于非命,若今时不踏出这一步,以后死无葬身之地的只会是他、是沈明月、是整个徐家。
终于茶杯离开桌面,他说道:“承平愿与舅父共图大业,但请留顾清一命,毕竟……他是顾氏子孙。”
放下茶盏后,徐茂默然叹息,这孩子终究是娴妹的孩子,本性里的善不会改变。
“承平啊……”
徐茂一声长叹,起身立于窗前,外面的喧嚣已落幕,只剩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如水的夜色中浮动,他声线中难掩沉重,“殿下虽已封王,可要继续将这位置坐稳坐实,还需再费一番功夫。”
顾洲也起身,眼中是藏不住的落寞,“在外人看来,这王位是靠军功、靠母亲的庇佑得来,但承平知道,这不过是父皇平衡势利的手段。”
“殿下能看透,已是不易,但也希望殿下也能看透别的事情,不要被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业。”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琴台巷的屋顶上,徐茂万没想到,顾洲会将这宅子暴露给新王妃,还令王妃出府居住,饶是再钟情,也不该如此。
“承平,你给舅舅说句实话,王妃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会在营州相遇?是有人故意安排?还是的确是巧合?”
其中的缘由,徐茂怎么也想不明白,尤其是王妃侃侃而谈的模样,与饮茶时怯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到底是天性使然?还是刻意为之?他一时竟不能看不透。
“的确是机缘巧合……”
随后顾洲将实情和盘托出,听得徐茂惊讶不已。
“……她是徐铭与海棠的先生,亲卫营用的密文是她所创;她是我的军师,组织义军出兵安庆,皆是她的功劳……承平对她早已情根深种,若她不是王妃,我也要想办法将她留在身边。”
顾洲直勾勾地看着宅子,目光坚定温柔,好似穿透房顶看到了床上的熟睡之人。
观他这副神情,徐茂不再说什么,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眼前的外甥,虽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但也只是个刚弱冠的青年,在徐茂的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的疯狂坚持。
顾洲话锋一转,“舅舅,徐铭的婚事我已做主,待冬狩归来行三书六礼时,还请舅舅做男方的媒人,明年开春,我会送徐铭到海防历练,以后他定会成为我大齐的一员猛将。”
徐茂微微怔住,这话已不是商议,而是通知、是命令,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反而多少有些欣慰,顾洲该有自己的主见。
但他还是问了句,“这……可是王妃的意思?”
“是,也是我的意思,”顾洲扶着窗框,“徐铭在我身边多年,我将他当作弟弟看待,希望他能娶个心悦之人,一生顺遂。”
“好……”徐茂不再坚持,对于徐铭的未来,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他转向顾洲,语重心长地说道:“别嫌舅舅啰嗦,殿下此番负责冬狩的安防,务必要谨慎小心。”
“舅舅放心,此次我调了韩成和他手下的北军,来加强防守。”
“韩成?为何调他?他的事我还没查清楚。”
顾洲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反复回忆分析了沈明月被诬陷后的事,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一件事,当时韩成行事反复犹豫,并非他的风格,若他想立功,大可拿着这个妾室到我面前说明情况,我也不至于大费周折来缉拿陈长生;若他有意包庇,为何还要连夜接那妾室到安庆,就此继续隐匿下去,岂不是更好?所以我推断,他当时也没想到细作会出自枕边人。”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选择隐瞒,那么他只有一个目的,不让韩家陷入党争。”
这番分析思维缜密、有理有据,不得不让徐茂重新审视眼前人,北境之行,顾洲成长得太快,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只听顾洲继续说道:“既然韩成选择了中立,就只会忠于父皇,所以我调他前去,若有变故,他定会全力护父皇周全。”
他顿了一下,抬眸道:“韩成走后,京师守卫空缺,秦王必会亲自调派,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徐茂捋着胡子,心领神会。
第79章
邺京暗流涌动的时候, 沈明月正纠结着要带哪身衣服合适,繁复的衣饰看来看去,只觉头痛不已,索性丢给海棠去处理, 而她则打开库房, 亲自为莺儿选嫁妆。
莺儿从外面回来, 头上多了一根明晃晃的金簪子,沉得把发髻都压歪了, 十分惹眼。
沈明月不问, 也知道是徐铭送的,莺儿羞红脸, 摘下簪子交给她, “姑娘替我收着吧。”
又拿捧出一个盒子, 说道:“这是夫人留下的, 夫人与娘家不和、与主君不睦, 没有多少体己, 这些东西不值钱, 估计是姨娘没看上,才给姑娘带了来。”
沈明月翻翻捡捡,无甚珠宝,几乎都是素银首饰, 那只落了单的耳坠子还算是好的, 翻到底部, 半根银钗引起她的注意。
“这钗子好生奇怪, 像是半只。”
莺儿回答:“这是双股钗,可以从一分为二。”
沈明月恍然,“哦, 我知道了,诗中有云‘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
后面她没有说下去,只怕寓意不好,搅了莺儿的喜气,改口道:“这就是双股钗吧,另一半一定在心上人手中。”
“姑娘怎么能调侃夫人,若是有另一半也该在老爷那里,但我听说这是从安山带来的。”莺儿不细究簪子的来源,反倒拿着耳坠子看起来,“说来真是奇怪,这只耳坠子,绝对不是咱们当掉的那只。”
沈明月接过在光下晃了晃,并未觉得异样,“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能记得清楚?”
宝石折射出的光映在海棠眼中,刺得她心里发虚、手掌冒汗,这只耳坠是她捡到、辗转送到柳家那只,她担心露馅,找个由头出去了。
沈明月没有在意海棠的离开,将盒子合拢,往莺儿怀中一放,“你心细,这些东西还是你来收着。”
柳慕云的母亲王氏,她连面都没见过,这思念还是由莺儿缅怀更为合适。
万事俱备,三日后,沈明月坐上了去往临翠行宫的马车,宫里备的马车宽敞明亮,暖炉茶具一应俱全,海棠与莺儿作为贴身婢女,与她同车而行。
护送圣驾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沈明月的马车在队伍的中后方,随着队伍缓慢移动。
北出邺京百里,为临翠行宫,因紧邻翠微峰而得名,行宫依山傍水,向北是云隐山脉,向南丘陵山林。
“照这速度,今晚怕是不能到。”沈明月想舒展身体,抬手打在车顶上,不得不缩回原位。
天未亮就起身准备,等真正出发时已是日上三竿,枯等了几个时辰,难免疲倦无聊,凛冬不似其它时节,到处荒芜干枯,无甚风景可观,愈发显得旅途寂寞难耐。
莺儿整理着被压皱大氅,劝慰道:“王妃累了就睡会,我跟传旨太监打听了,今晚在青莲寺休息一晚,最快明天午后才能赶到。”
“明天才到?”沈明月满眼绝望,随即生出了一个坏主意,“人们都不认得我,我要是打马前去,是不是不会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