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徐凌云慌乱埋头向前冲的样子,傅山越乐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跟在徐凌云后面问:“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妈啦?”
徐凌云只当身后有妖怪,要快速逃离,还不能惊动他,否则他会把她吃掉,结果“咚”的一下撞到了路标杆,粉红色的路标牌上面写着:“在云城,一不小心撞见爱。”
她撞得眼冒金星,猛地回身,又直直地撞进妖精怀里。
妖精被撞得“哼”地一声,他揉揉徐凌云的头,再揉揉自己被撞疼的锁骨,问她:“你是铁锤吗?”
徐凌云看到他在揉锁骨,匀称的锁骨,雪白的皮肤,被她撞红一片……她再也受不了了,并手并脚地往家的方向跑。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上次傅山越抱她回房,可以理解为关心,就对她阴晴不定,可以理解为因煤气中毒后遗症,情绪不好。
可这次,他那眼神!他那语气!
徐凌云要疯……
此时她内心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听到张荷花叫她“最可爱的乖宝宝”。
他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她彻底乱套了。
傅山越看着徐凌云狂乱的背影若有所思:“我表现得太明显吗?”
徐凌云跑到家里,找到窝棚上的笔记本,拿回房间,关门,用吹风机吹干书页。
傅山越尾随徐凌云到她家,上楼敲她房门,问她:“我是老虎吗?你这么怕我?”
敲了几下,徐凌云终于打开门,探出头,告诉傅山越:“我哪里是怕你,我这不是急着回来收诗吗?”
“收什么诗?”傅山越把徐凌云吹得半干的诗集拿过来,倚着门,左脚搭右脚,随意翻阅,翻着翻着站直了,他看到了这一首:
《有一天》
我渴望有一天
太阳封冻,雨水凝固
流水线的齿轮停成永恒的雕塑
这一天,疲劳可以喘息
疾病不再小心翼翼
为了订单而省下来的
悲观、绝望、愤怒
都肆无忌惮地挥攉
为了加班而省下来的
亲情、友情、爱情
都举杯痛饮,畅怀拥抱
这一天,是神圣的一天
这一天,被钢铁水泥围困的兵马俑们
在面朝大海的房子里,或坐或躺
以高昂的姿态宣布
生命万岁!
2019年12月20日
徐凌云见傅山越神情凝重,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傅山越告诉她:“看样子阳木在罗丝康的工厂里过得很痛苦。”
云城工业区有很多代工厂,制造业比较发达,造出的产品远销全国甚至海外。
批判996的风头刚兴起那会儿,傅山越还在当记者。
一向只让他做民生边角料新闻的领导,竟然破天荒批准了他提出的工厂加班现状的选题。
傅山越走访过许多工厂民工,发现他们大多数人逆来顺受,对于互联网企业高级打工人的反抗活动并不了解,更不关心,只知道不加班的话只有不到两千的保底工资,加班的话工资会高些,都抢着去加班。
有些民工对昼夜两班倒的上班制度有所抱怨,抱怨上夜班令他们头痛,掉头发,消化不良,分泌紊乱,但他们好像习惯了病痛,习惯了吃苦。
傅山越问他们有没有想过做别的,有个民工说:“哪条蛇不咬人?打工总比种地好。”
后来互联网企业996现象稍有整改。
可在工厂里,民工们发不了声,也甚少有人为他们发声,傅山越当时的采访视频和文章发出来也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传统媒体式微,傅山越这位跳槽勇士离开了记者这行,做起了别的。
阳木这些诗歌大多是一挥而就的,缺少修改,甚至有错别字,也许是因为上班时间太长没有精力修改。
当然精品也有很多,可以看出阳木对自己的诗歌十分用心。
傅山越往后翻阳木诗歌,又注意到了这一首:
《一只脱毛的狗》
因为它患了没毛病
所以脱毛
因为它是流浪狗
所以到处流浪
上个月末
它流浪到我出租房楼下
上班路上
我常偶遇它翻垃圾
我俩常常相视一笑
下班走夜路时
一场突然而来的暴雨
把我俩浇了个透
它冷得抖了三天
我在诊所的点滴架上挂了三天
重逢时,我俩瘦骨支离,又相视一笑:
“老朋友,你还活着呀。”
2021年5月5日
傅山越皱眉:“劳动节还在加班,而且是夜班。”
接下来的诗歌大多是关于病痛和死亡的,一首比一首绝望,傅山越直接翻到最后一首:
《谶言一种》
我是命运昨天的孩子
在夜幕中长成一株稻子
被镰刀般的太阳反复收割
我是物质明天的情人
脚手架刺进身体
长成血管的模样
我是诗歌今天的王
回头朝人世挥挥手
血红的天空流星坠落
坠落在我和祖父的坟头
王败于他的战役
而诗歌必将胜利
2022年9月2日
这首诗模仿海子的痕迹何其明显,海子是卧轨自杀的,这首诗是前天写的。
傅山越越看越不对劲,忙道:“快打电话给阳木!”
“打电话给他干什么?”还好徐凌云前几天留了阳木的电话号码,她打通了,“喂,阳木,中秋快乐,你在哪里?在天台?哪里的天台?”
阳木在国华大厦,国华大厦一楼是云城人才市场,大厦上面有几个人力资源公司。
国华大厦的对面,是罗丝康公司的云城分部,美乐科技园。
傅山越拉着徐凌云下楼:“阳木可能要跳楼,快去找他!”
第22章 诗人先别跳楼,我们来了(1)
中秋无月,水汽弥漫在云城上空,城市灯光投上去,散射成一片血红。
十七层的国华大厦天台边缘,立着个瘦弱的诗人,诗人看向地面的万家灯火,在眼中弥漫成一团团光晕。
夜色中,谁也注意不到他。
“人间千灯万盏,我只有一轮月亮。”月亮被云遮住,诗人决定杀了他自己。
出租车上,傅山越对着手机劝诫阳木:“有什么事情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你。”
大厦天台上,阳木打开手机免提,把手机放一边,对傅山越的话置若罔闻,一句也没回答。
徐凌云则催促司机:“师傅开快点咯,我朋友在国华大厦要跳楼。”
傅山越无语看向徐凌云,用手盖住手机话筒口对她说:“我在打电话呢,不要说跳楼这种字眼去刺激他。”
司机闻言猛踩油门,险险抢了好几个红灯,与大货车擦肩而过,差点与别人的车撞上,徐凌云则尖叫不停:“师傅你开这么快会把我们提前送走的!”
傅山越抓着车窗上方的扶手骂人:“你这个蠢货,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徐凌云问:“师傅你以前是开赛车的吗?这么猛!”
司机回头看看徐凌云,嘴里还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猜对咯!厉害。”
傅山越和徐凌云吓得齐喊:“看,路,啊!!”
司机师傅云淡风轻地开着出租车,如蓝色闪电,如脱缰的野狗,在公路上狼奔豕突,穿过一路的鸣笛声和其他司机的友好问候声,把他俩安全送到国华大厦楼下。
徐凌云没有被提前从人世送走,她和傅山越穿过保安阻拦,冲进国华大厦,升到顶楼,来到天台,去往天台的逃生门在外面被反锁了,徐凌云敲门:“阳木!快开门!我和傅老师来了!”
天台的门对于消防来说意义重大,一般不会锁,万一发生火灾,能给人一条逃生通道。
一路跟上来的保安扶着皮带气喘吁吁,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两人:“我知道另一个出口。”然后指指头顶。
阳木一直没挂电话,傅山越还在电话里劝诫,保安拿来梯子架在天花板的方形出口边缘,爬上楼梯,推开方形出口的盖子。
徐凌云跟着爬上来了,再跳到天台平地上,撤掉卡在逃生门把手上的木棍,放傅山越出来。
三人锁定天台边缘的瘦小身影,徐凌云和傅山越在来的路上就报了警。
徐凌云叫阳木:“傻瓜!跳楼解决不了问题的!”
阳木站的地方是天台外围转角处,他站在栏杆外面,栏杆到天台边缘还有近五十厘米的距离。
阳木站在栏杆外漠然道:“可以呀,我跳下去,就不会背痛,也不会头痛,更不会咳嗽了,父母不会视我为耻辱,这个世界只是失去一个阳木而已。”
傅山越向阳木伸出手道:“你怎么会觉得你是耻辱呢?你的诗集我看了,到了可以出版的地步,我认识出版社几个人,快回来吧,我还等着欣赏你更多的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