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还是一如既往,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
随后,她转身,回了后厨,留下一脸错愕的男人。
只是片刻之后,她再从厨房内走出来,手上已然端着一杯温水,面色依旧神色如常,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眉眼间仔细瞧能看出些担忧,将水杯递给了怀岁聿,道:
“掺了蜂蜜,润润嗓子罢。”
原先有些落寞的男人,眼眸兀地一亮,唇畔微微勾起,接过水杯,想也未想,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因着太过着急,一两滴水珠从唇角溢出,顺着轮廓分明的下巴和脖颈拉出的曲线下滑,直至没入衣襟之中。
郁枳的眼眸像是被火星子灼烫一般,她抿了抿唇角,忙挪开视线。
“阿枳,我喝完了。”
男人将茶杯擒在手心,唇角因着温水的滋润而泛着红润色泽,一双眸子像缀满星光一般明丽,周身透着一股子温顺之感,像是正向女娘求得夸奖的小狗一般。
一时之间,不知是谁的心脏,像死灰复燃一般,忽而怦怦怦地跃动不息。
自上了马车,郁枳便开始闭目养神。
她知晓一路之上,男人那带着复杂情绪的眸子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她知晓一路上,男人为着自己遮挡车窗外投进来到炽热天光。她知晓他将披风轻轻盖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睁开眼,她怕他眼底炙热的情感,更怕自己再一次卷入这名为情爱的旋涡之中,仿佛从前的点点滴滴只是她庸人自扰,到头来他仍像从前一般将所有的温柔给了她,却也能像从前一般抛下她。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昏睡了过去,只觉耳边一直有一道清浅呼吸,和一声声摄人心魄的“阿枳”。
入了城门,她同吴嬷嬷便下了马车,与怀岁聿辞别,男人未再多说,却只是嘱咐她晚间等他一块出城。
郁枳心中有气,只觉着他似乎还当自己是昔日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妹妹一般,未应他,只心中冷冷想到,腿长她身上,想何时走便何时走。等她在西郡赚了钱,便也购置一辆比他这马车更舒适的车。
他们分开后,郁枳便同吴嬷嬷一路步行去揽月楼。
行至揽月楼,她却兀地发觉,楼前正搭着木梯,几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厮,正不知在往楼墙之上挂着些什么东西。
郁枳满心疑惑,面色一冷,直直往门口走去,正要开口质询,一旁却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女声:
“你便是郁枳?”
第104章 醉醺
郡衙之中,西侯同怀岁聿对坐于茶室,两侧门窗紧闭,室内竹香弥漫,案几之上,放满了文书。
纸张婆娑,在男人指尖哗哗翻响,像是能一目十行一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流光划过眼眸。
西侯一边翻阅着折子,一边观察着对坐的这位年轻出众的大理寺卿,心中颇为赞叹,天下难能再寻出第二位文武双全、且谦逊如斯的权臣来。只怕是位列三公,指日可待啊。
若是他有个年龄与寺卿相仿的女儿,说什么也要将此等君子变作一家人。只可惜……却生了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儿子。
怀岁聿却并未在意西侯颇有些炽热的视线,全心全意地翻阅着这些文书,只是看得愈发多,他眉间便皱得愈发紧。
忽而,他面色凝重,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往桌上一放。
西侯被吓了一跳,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收回视线,却未听见任何响动,他这才疑惑地看向怀岁聿,瞧见他面色不虞,心下一咯噔,忙道:
“岁聿,可是有何不妥?”
怀岁聿未出声,眸光加深,像是在想些什么。忽而,他抬眸,看向西侯,薄唇轻启:
“侯爷,西护军中,怕是有人私自将军械偷卖给西夷,甚至,此人或许为韦朔余孽。”
话音落地,西侯眼底一片错愕。
能让寺卿都此般谨慎和凝重的细作,怕是,已然是西护军中与他关系甚为密切的几位肱骨之一了。若是因着他识人不清,才让这西地城池接连失守,他真当是愧对西护军中千千万万英烈。可,西护军中,哪个不是同他一道浴血厮杀过来的兄弟?
他眉心狠狠一拧,终是长叹一口气,随后像是有些疲累一般,道:
“岁聿,你意欲如何?”
怀岁聿收回方才打量着西侯的视线,目光微沉,道:
“怕是可通过此人,引出韦朔身旁那仍逃窜于世间的二把手,刘坚。”
一整日,怀岁聿都在查验那西护军数十年来的大小军务,好不容易看出来些端倪,天色却已然有些昏暗起来。净空之上,忽而被几片乌云笼罩,隐隐约约,鼻尖嗅到几分湿意。
“大人,瞧着怕是要下雨了。”
青玄从屋外走进来,顺手去将那大敞开的轩窗放下来些,随后将手中的披风盖到大人背后。
正俯身细细看着西郡江防图的男人,忽而背脊一顿,他抬起眼眸,没甚情绪地看向窗外。下一瞬,男人将书案上的图纸一手,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来,身上的披风也险些掉到地上。
“青玄,备好马车。”
青玄心中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
“现下时辰还早,大人是要去何处?”
男人一边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袍,有分出几分心思来轻瞥了眼他,随后,像是忽而换了个人一般,眉眼舒展,轻柔地道:
“接阿枳回家。”
墨白嘴角一抽,像是有些自讨没趣。瞧大人此般春心荡漾的样子,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接自家娘子回家的郎婿一般,可人家郁娘子现下心中可只有事业,哪儿有大人您的地位。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中嘀咕,脚下还是极有眼色,麻利地去备车。
怀岁聿收回视线,将书案上的笔墨恢复原状,随即提步出门,只是甫一走下台阶,迎面便走来一人。
“寺卿大人。”
楚今安仍着官服,现下见着满身清冷的男人,正面带悦色往外走。楚今安嘴角一抿,心中兀地生出几分躁意来。他本能地直直迎上去,胸中郁气难散,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整个人挡在了怀岁聿的必经之路上。
一个端的是新入仕途的意气风发,一个沉淀的是端方君子的矜贵疏离。
两两争锋相对,最先沉不住气的,依旧是今安。
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娘,一个是他平生最为崇敬的律学先生。
他忽而移开视线,看向一侧的青石板路,两块坚硬石板之间,正无声生长着一株青苔。
“大人,为何又要来招惹阿郁呢?”
他嗫嚅出声,却已然失了昔日在江州马上那番的畅然,比起对怀岁聿的质询,他更多的是对自己这份从始至终都单相思着的感情的不自信。
怀岁聿未出声,只敛着眸光,静静看着他。
忽而想起,两月以来,他也曾觉得让这位小世子伴在阿枳身边,定能让女娘日日笑颜掩面。他昔日,竟也真舍得将阿枳往旁人身边推。
倏尔,他长叹一口气,微垂着眼睑,看着楚今安淡淡出声,道:
“小世子,莫要重蹈我之覆辙,做些自欺欺人之事。”
楚今安面上一愣,只觉心底那些难堪的情绪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未被过分灼烧,只是融化掉了一层自我欺瞒的冰壳,但仍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然走出几丈之远,方才的一席话,却让他忽而觉得,自己的情感真当是幼稚。本就是他自己选择要一厢情愿地爱慕着阿郁,本就能从她一直刻意保持的距离之中察觉到这份感情的无始无终,他却依旧自欺欺人,甚至现下开始埋怨起阿郁和怀兄来。
良久,他嘴角扯起一抹有些苦涩和自嘲的弧度来。
黑色马车静静停在揽月楼外,因着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街道之上已经鲜少有行人。揽月楼亦是门庭大闭,不见半点人影。
青玄执着伞,踏着已然微微积深的雨水,往那楼前走去,他轻敲两声,木门被嘎吱推开,探出来个一脸懵的小厮。同青玄轻声说了几句,便又关上了门。
“大人,姑娘不在揽月楼中。”
青玄抖了抖雨伞上的积水,随即对着半敞开的车门内说道。
正闭目养神着的男人眉心一拧,随即睁开眸子,满眼担忧地推开车窗,看向瓢泼大雨和微微有电闪雷鸣的乌黑天色,怕是应当也不会有租赁的马车愿意现下送人出城。
他沉吟片刻,道:
“可有留信去了何方?”
青玄方才收好伞,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随即双眸微微瞪大,道:
“说是有一女夫人,将姑娘请了出去,吴嬷嬷也同去了。”
他话音落地,怀岁聿方才还紧紧蹙起的眉宇,忽而舒展开来,随即眼底涌上几丝无可奈何,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且去四司女官府中。”
青玄得令,那马车夫便拉动缰绳,偌大的马车便又在这瓢泼大雨之中,带起一阵阵水花,消失在渐渐弥漫街巷的雨雾之中,滴滴答答的水珠在车檐之处汇聚成水流,稀里哗啦地流向积水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