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上了这三楼,却全然变了一番氛围。自楼梯口至第一间等光影绰约的包间,守着清一色的黑衣武服侍卫,皆持刀带剑,满目冷然。
“我说,你到底是如何作想的?”
萧时桉已然喝得有些微醺,半眯着眸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着眼前那一身清冷的人,语气充满疑惑。
这已然过去了两月,虽然他当初确实盼望着他这位肱骨大臣能先放下情情爱爱,先同自己一道将盛京这破摊子给收拾完。
可哪儿成想,他确然是早早地回京了。可却像个死气沉沉、被人夺妻杀子了一般的孤寡怨夫一般,整日板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将自己关在大理寺卿之中,玩儿了命地处理公务。
还在刑部犯了咳疾,差点没呛出血来。他若是不去询问墨白,倒真的全然被蒙在鼓中。原来那郁小娘子要了揽月楼,竟然是为了去西郡生活。且那西郡侯小世子,亦爱慕着这小娘子。
可是这厮,前些日咳疾刚好,便来找自己求了一道册封谕旨。他当时心中还大喜,以为自己这兄弟苦情戏演够了,终于要找自己下一道赐婚谕旨,将那郁小娘子强绑在身边。
只是萧时桉却万万没想到,这厮的谕旨,竟然是为他的情敌,那西郡小世子求的调官令!什么毛病,这不是亲自给自己的情敌铺路吗?
“我瞧着那小娘子,是个敢爱敢恨的。倒是你此般畏首畏尾,全然辜负她一片心意。现下我倒是想明白她昔日那番剖白了,不就是嘲你不愿她与你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你这点也想不明白,女子希望郎君爱护自己,更厌恶郎君自以为是地揣测她们的情谊。”
萧时桉趁着酒意,将心中想法一股脑儿地抛出来。
怀岁聿本正微微侧着身子,有些出神地望向灯火灿烂的窗外街景,听见萧时桉说了些什么话后,眼眸之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熄灭。嘴角泛起几丝苦涩的弧度来。
时至今日,他确然知晓了阿枳心中对他的期望,却也明白自己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次次失望。
他亦悔,亦自嘲。可现下,他却连同她的最后一丝羁绊也断了。梧县是个十分清幽安宁的地界,那楚小世子,必定也能在西郡与她相交甚欢。他如今能做的,或许只是等待,或许只是……在一旁瞧着她幸福。
“怀兄啊怀兄,你现下,不还是决定再次抛弃她了?”
醉醺醺,又像是无意呢喃,萧时桉话音落地,却像是破空而来的淬毒利剑,兀地扎进某人酸涩的血肉之中。
怀岁聿呼吸一滞,下意识反驳道:
“我怎会再抛……”
再次抛弃她,是她决心不要他了。他有何颜面去强行踏入她的人生?
可是此般想着,脑中突然划过女娘那日句句坚毅的话音来:
“心甘情愿,与之生死与共。”
“生死契阔,两不相疑。”
他犯了错,他一直在逃避。
却从未想过,真正喜欢,是绝不甘心放手旁观。无论如何,他都该遵从内心,尝试着亲手去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去获得女娘真正的原谅。
或然是从陌生人做起,或然是从阿兄开始。
直到能够再次重新……守护着她,光明正大地守护着她。
就算最后,只得来一句“阿兄,万安”,即便是她最终的归宿不是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底气,是他甘愿用命守护的女娘。
忽而,烛光光影晃动,案几之上酒盏微响。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眼底似乎划过一丝微光,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
垂坠在腰间的暖玉与冷玉相互依偎,在空气中荡开清脆的碰撞声来。
而醉醺醺的萧时桉,却仿佛在梦中听到一句:
“陛下,恕微臣不辞而别之罪,您近些日便多操劳些罢。”
语音清冷,却暗暗夹杂几分跃跃欲试。萧时桉只觉得 像是听见万千花束绽放之音。
他有些痴痴地笑着,还是梦中好,连那讨人厌的怀兄说话都如春风一般温暖。
妙哉妙哉。
忽而,耳边炸开一声巨响,将他兀地从梦中牵扯回来 窗外凉风猛然倒灌,他瞬间打了个激灵,费力又有些慌乱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对面哪还有怀岁聿的身影。
“好你个怀……”
“好什么好,陛下,若您喜欢在这外头花天酒地,那便不必再回宫中了。”
女娘清丽之音,带着些冷肃和嘲讽。惊得萧时桉头皮发麻,全身倏尔僵硬起来,他有些小心翼翼地侧过头。
果然瞧见了,舒禾着着淡色襦裙,娇美如斯,只是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子,正像是看着死人一般,死死盯着他。
萧时桉背后一凛,他才同舒禾互表心意不到半月,只是近些日阿禾总是躲着自己,还同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来往密切得很,他心中嫉妒又酸涩,这才寻着个时间拉着同样心情不佳的怀岁聿出来小酌一杯,却忘记了今日是阿禾休沐,回宫住的日子。
他讪讪一笑,有些僵硬地扯起一抹笑,道:
“阿禾,你听我解释罢……”
云舒禾冷冷一笑,双手环在胸前,淡淡道:
“陛下万人之上,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同谁喝得酩酊大醉都可,何必同我一届六品小官解释。下官乏了,便先行……回驿馆宿着了。”
言罢,她再不看一眼面色拧巴的男人,转身便往外走去。
萧时桉立即慌了神,只是脚下虚浮,暗暗啐了一口自己喝酒误事,站起身来时,心心念念的小女娘早就没了身影。
他长叹一声,忽而想起怀岁聿不见了踪影,又忆及梦中恍惚听见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好你个怀兄!”
真当是风水轮流转!
第99章 西侯
西郡城,到底是比不上盛京、江州同南州繁华,但也算得上西北之处最为富饶的地界。郡城楼墙高大威严,瞧着却要比中原之地的城楼要厚上一半有余,两侧驻守的兵力也要强劲许多。
城内所居之人,多数都着胡装,看着更加干净利落,倒像是人人都能拉开长弓,射上几只飞过的鸿鹄大雁一般。
马夫驾着车,在略有些蜿蜒的道上缓慢行驶,一路上能瞧见许多来往巡逻的官差,但两侧摆摊卖弄各种新奇玩意儿的商贩,都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能同瞧着有些不太好相处的官差们插诨打科。
郁枳一路细细观察着,尽可能将西郡城中的民风民俗、人情世故都摸得透彻些,如此一来,也能尽快地在此地将揽月楼经营起来。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刻钟,便来到了西侯府门。
西侯坐拥千军,西侯府自然也是兵防重地。威严冷肃的西侯府门之外,整整齐齐驻守着一排精兵,排查进出府的人。
在她们之前,已经能瞧见几辆马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走出些着精致典雅胡服的人,想来应当是西侯近亲故友。
等她们的车靠近些府门,车夫便也寻了个空处,将马车拉停。郁枳将请帖从袖间拿出来,先一步下了马车,随后细致小心地扶着外祖母下车。
殷老夫人实则对西郡十分熟悉,毕竟昔日为殷家妇,夫君又为西侯军左先锋,她便也跟随过夫君来过这西侯府一两次,只是她那时不喜见人,常常入了各类宴席便避开贵妇人些的寒暄。
如今,西侯府仍是当初危不可攀的模样,但却也少了几分当初的兴盛。或然是从老西侯丧生于夷族刀下,这西侯府,人丁便愈发稀疏起来。
她倒也是真的老了,被囚在殷家后院数年,第一眼,居然未瞧出来今安便是昔日侯府中那个不喜言谈、沉默寡言的小世子。
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幸而平安地长大了,现下性子倒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外祖母!阿枳!”
西侯府门倏尔大开,白玉绛纹翻领胡衣配着蝶躞带,掐出高挑修长身躯,面若朗玉,额间戴着仿银抹额,鸦青发丝高束,墨发垂于身后,活脱脱一个俊逸的西域小公子模样。
楚今安见着阿郁同外祖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脸色即刻浮现出几丝不自然来。他扯了扯衣袖,脸颊微红,有些难为情地走过去,先是对着郁枳一笑,随后看向外祖母,道:
“外祖母,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殷老夫人回过神,亦慈爱地看着他,道:
“小世子,恭贺你升为司法参军,西侯府如今真当是,文武并置,想必老侯爷在天有灵,定当欣慰无比。”
老夫人特意提及了老西侯,明显是清楚今安同他父亲西郡侯之间有些僵硬的关系。
昔日老西侯尚文,却因不善策论辞赋,终还是投身军营。却也常和文官来往,且迫切希望家中出个文臣,偏偏西侯却完全继承了老西侯的基因,善武不善文。可想而知,他幼年时曾在老西侯手中受了多少责骂和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