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营之中,帘帐禁闭,侍从持刀肃立于四周。透过帘布隐约能瞧见些正襟危坐的人影,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帐中气氛微有些凝滞,文官武将分席而坐。但也能瞧出众人皆是在看着谁的眼色。
左列上席,男人玄衣加身,玉冠高束。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把玩手中的杯盏,眼底晦涩不明。
右列之中,终是有武将坐不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皱着眉头看向对面那不动声色的人。
“大人,闻北庭正值内乱,若那举兵夺嫡的耶律涂王子即位,恐会侵袭我北地边境啊。”
左列即刻便有人出声置喙。
“王将军何出此言,我朝向来与那北庭交好,这是世代子民之共识,况且北护军常年戒备着,即便是那耶律涂即位,怕也不敢轻率破坏两国契约。”
“孙尚书,你是有所不知,那耶律涂可并非良善忠义之辈,他部下百余大将,个个皆对我大锦疆土虎视眈眈。”
“这……可我瞧着,那王储耶律齐大王子也非泛泛之辈,总不可能让一个行末的王子夺去王位,况且,老北庭王不是还尚在掌权之中?”
两人争论不休,连带着帐中其余人,也纷纷发出些动静来,只是高位之上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忽而,玉盏被搁置到桌案之上,发出清脆响声。目光之中,怀岁聿抬起眼皮,一双墨色眸子在不知何时蔓延而来的阳光里,显得平静无比。
他轻启唇角,声色平和,像是心中早已有所盘算,说出的话也自带安抚人心的效果。
“耶律涂性急,却然成不了大事。可焉知耶律齐有是否包藏狼子野心。凡王储大乱,必会损及自身根基。诸位,只肖静待北庭新王登基即可。”
只是这新王,却未必是他二人之一。鹬蚌相争,总有渔翁隔岸观火。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王将军也忍不住抽了抽额角,这老北庭王还真当是风流,莫非还玩私生子那一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依大人您所言,这北庭还有第三子堪为……”
只是他八卦劲儿刚上头,话便被忽而掀起的帐帘给半途截断。随即,带着嗔怪的尖细男声传入众人耳中。
“哟,各位大人怎还愣在此处?帝后已至营前,女眷们的马车也就在一里开外了,大人们且快点前去接自己的亲眷入营吧!”
众人循声看去。
却见内务公公嘴角挂着笑,声色打趣,面对着一众品阶极高的大臣们,倒也不卑不亢。
秋日宴,开宴之处,男女客并不分席而坐,但入宫前,女眷却并不走正门,而是经由侧门,先入秋园过花路,染尘香,先行入内宫受苏太后洒福。随后再由宫内马车载着,往后山狩猎场而去。
高台之上,焚香净水。
年轻的帝王,金昭玉粹之姿,着金绣龙纹玄色狩猎服,淡然坐于最高台之座。
踏雪乌骓,金銮轿辇,众女使捧香而来。
一肌一容,秀气娴静,端的皆是天家仪态。
“皇后娘娘至。”
秋瞳为尚仪女官,立于皇后右后侧,先一步通传。
朝臣官眷皆行礼参拜。
却见先前还端着天子威严做派的帝王,此刻嘴角含笑,凤眸微挑,满是柔情地望着朝自己款款而来的女子。
略有些繁琐的裙裾,和精心置办的步摇金钗,让年轻貌美的女娘,脚下略有些吃力,然为了维持母仪天下之姿态,不得不按捺住心底的紧张。
“阿禾,来。”
直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三两步跨下高台,重新变回了昔日意气风发、灿烂热烈的少年太子,萧时桉。
皇后,便又变回了立于他身侧、历经万千磨难的云舒禾。
帝后琴瑟和鸣,执手立于高台。
朝臣这才收回面上各样的目光。
已有家眷的朝臣,皆已腾出身边的位子,抬头寻着自己的妻儿是否已然下马,若在人群中瞧见了,便会掀起袍子快步去迎接。异常得意般,从一众未尝婚配的年轻臣子前意气风发走过,掀起一片羡慕与眼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呐!”
新任大理寺少卿,成粟,将手中一樽清酒晃来晃去,瞧着周遭的同僚皆携着妻儿入座,面上皆是春风得意,便忍不住唏嘘。这朝中新旧更替,怎的就没把这批拖家带口的同僚们都换出去,真是惹人心烦,惹人心寒。
他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心中略有些发热。忽而眼前便浮现出年前盛京大雪的那一幕。
雪满庭院,花自开,暗香盈袖,唯见粉黛来。
只可惜,花亦有名,人亦有属。
想到此事,他忍不住看向最左侧之人。
将他引入天子帘下的启蒙恩师,亦是他入刑律之界的领路人。
只长他四岁,却已然位及权臣。玄衣玉冠,丝毫不见奢华之气,却因其周身的清冷淡雅,显得高不可攀。
倏忽眼睫一抬,眸光流转之间乍现光彩清辉,那张仿若未将世事置于眼中的脸,忽而染上几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何人能博怀大人一笑?
不止是他,众人皆跟随男人的目光望去。
各家官眷皆已入席,余下由宫中女使引路而来的,皆是皇亲贵戚,宫中或地方五品品阶以上的女官代表,或颇有名望由太后和皇后盛邀而来的女君,或颇具才情名气的公子。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成粟却知晓他这先生在看什么。
唯见那明眸皓齿、远山黛眉的粉衣女娘,就那般落于一众女君之间,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像是误入人间烟火之地的小鹿,潋滟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泽。
唯一有些碍眼的,大抵是……
女娘身侧,一约莫与之同龄的紫衣俊俏小郎君,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面上含着些情窦初开的红意,时不时又与女娘搭上两句话。
远远看来,倒像是金童玉女一般。
啧,怕是不知道自己惦记上了谁家的小娘子。
果然,下一瞬,成粟便瞧见方才还端坐在席位前的先生,倏尔轻掀衣袍,看似从容的步伐之间,略带着藏不住的轻快与急促。朝着那让人过目难忘却又淹于人群之中的女娘,快步而去。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只是笑意过后,心底又留下几分遗憾。
第138章 番外 拾碎玉3
“阿兄,你这是做甚?”
郁枳脸颊烧得绯红,手被男人紧紧攥住。
衣袖相叠,肩臂相触,随意一动,便能听见衣料摩擦之声。
虽然比这般亲切百倍的接触,她都与他经历过了。可余光之中,周遭便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或惊诧,或好奇,或欣然。总之,让她有些许的坐立不安。
“我又如何了,只是想同自己的未婚妻坐在一处,难道也有罪?”
男人目不斜视,嘴角含着笑意,声色之间带着些故作糊涂。
只是偶尔用指腹摩挲两下手中的柔荑,心中升起一阵阵的满足。
方才瞧见阿枳同那面生的小郎君一道缓缓而来时,他心中还有些不快,只是现下将女娘放在自己身边,只是手指相触,他心中便踏实满足得很。
“难不成,阿枳已经厌了我,不愿与我同坐了?”
原本还有些别扭的女娘,听见这委屈的一声,耳尖即刻便立起来了。
她微微抬眸,便瞧见男人垂下眼睫,眼底投下一片阴翳,瞧着倒有些委屈可怜。
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喜欢。
哪个小女娘,又真的能拒绝被这样坚定又热烈的爱着呢?
“怎会?我自然是喜欢和阿兄同坐的。”
男人像是被撸顺了猫发的狸奴,眼底即刻划过一丝满足的笑意,手上把玩女娘柔荑的动作,也愈发肆意起来。
从指尖,到指节,再到腕骨。
直到瞥见女娘像火烧云一般滚烫粉红的耳尖,他才得逞般地收敛了几分动作。
“方才,旁边那小公子说了些什么,竟惹得你如此高兴?”
他半眯眸子,手还是漫不经心地揉着她的腕骨,语气像是不经意般,眼底却划过几丝暗色。
“哪个小公子?崔小郎君么?”
郁枳已经腾出一只手,开始观察案几上摆放着的糕点,心中暗自比较与姜木斋中现有茶点的区别所在。以至于未闻出男人语气中的几丝醋意,只当他是随口一问。
“想必是相谈甚欢了,短短几步路,你同那小公子还换了名讳?”
男人眸光一暗,指尖兀地从女娘腕子上撤离,唇线也不免抿紧了几分。
摸着那白玉酒盏的手兀地一顿,郁枳这回是真真切切听出来了。她家这位爱吃醋的阿兄,又在生闷气了。
“可是,阿兄,你真当不记得那崔小郎君了?”
郁枳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地看向下颌线紧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