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他面上笑容渐隐,眼中有释然,也有落寞。
鬼使神差的,她命望春把幽篁找出来,摆回琴案上。
她坐到琴案后,想着心事,默默抚琴一曲。
一曲终了,才恍然发觉,她弹的不是应景的曲子,而是在紫宸宫里,她第一次为皇帝弹奏的那一支。
他手上沾着程家人的血,可他的母妃,他的几位皇兄,也是死在程家人手中。
姜远曾告诉她,皇帝以为她是假程芳浓的时候,便喜欢上她了。
那他发现她是真正的程芳浓,是他绝不该喜欢的程氏女时,是怎样的心境。
程芳浓目光定定落在琴弦上,心神恍惚。
他明知她假装有孕,却肯由着她,温柔待她,一朝变了嘴脸,又会不顾她的意愿,愠怒地霸占她,逼迫她。
他时好时坏,时近时远。
折磨她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折磨自己?他内心是否也曾有过她近来同样的煎熬?
明明相隔千里,明知各自安好才是他们的宿命。
可不知怎的,程芳浓偏偏觉得,她的心从未离皇帝这般近。
越是懂他,越是能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
或许,他真心喜欢过她,可能眼下仍未放下,但他的喜欢,足以让他舍却后宫佳丽三千,独要她一个么?
他不会,从前他没拒绝玉露,往后也不会。
再喜欢他,他也会牢记为君的责任,就像他从未想过为了她放过程家。
程芳浓没再勉强自己忘记皇帝,也不再苛责自己喜欢他,她任他扎根在她心口某个地方。
也仅此而已。
去医馆这日,程芳浓并未叫谢慎一起。
她承认谢慎说的都是对的,可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对方,能与他的真心相匹配的回应。
所以,她知道自己该远离他的生活,让他能一心一意温书备考,有朝一日彻底释怀,结一段他值得的好姻缘。
头戴帷帽,扶着望春的手臂,小心迈入门槛,进到她常来的医馆。
看诊的老大夫换成了年轻些的,程芳浓四下望望,没看到熟面孔。
“父亲年纪大了,我们不忍他操劳,这医馆我接过来打理。我医术或许不及家父,但也会倾尽所能,不辱没父亲一世行医换来的清名。”年轻的王大夫谈吐不俗,眼神清正,倒也让人信服。
程芳浓没质疑对方的医术,坐下来,伸出手,露出一小截雪腕:“有劳王大夫替我瞧瞧,我腹中孩儿可好?”
王大夫是个讲究人,将让望春拿帕子搭在她腕间,才隔着帕子替她诊脉,颇有几分宫中太医的派头。
不知是他年纪轻,为了彼此安心,还是曾师从致仕的老御医。
不多时,王大夫收回手。
她怀了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胎相很好,王大夫没开什么安胎药,叮嘱了几句注意饮食、适当活动的话,便收了诊金,态度谦和地为下一位病人看诊。
王大夫说话时,语气笃定,显然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自信。
程芳浓也愿意相信老大夫挑的这位接班人,想着下回还是来这间熟悉的医馆。
正朝外走,忽而听到外头一声惊呼。
“哎呀!”
继而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程芳浓怀着身孕,有意避开骚乱,脚步不由放缓。
“我略坐坐再出去,你去瞧瞧,外头是怎么了?”她低声吩咐望春。
门外墙根侧,颜不渝躲着追她的人,一边回头看,一边慌不择路往前跑,忽而撞上一堵人墙,不由惊呼出声。
姜远正竖起耳朵听医馆里的动静,根本没留意过往的路人。
听到程芳浓主仆两个要出来,他下意识往墙根后的巷子方向回避。
哪知,刚挪步,目光还盯着医馆门口,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那人身形不稳,碰倒了墙根下堆着扫帚、木板之类的杂物,动静不小。
他身形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顷刻稳住,脚尖避开倒下的杂物,一把将人揪住。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
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愣住,颜不渝?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当即便惊呼:“姜……”
刚呼出一个字,颜不渝便被姜远重重捂住嘴。
姜远飞快朝医馆门口望一眼,继而眼神冷冽冲她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直到对方闪身进了最近的巷子,颜不渝还稀里糊涂的。
“颜姑娘?”望春迈出门槛,望着熟悉的侧影,很是错愕。
她与颜不渝不算相熟,但毕竟被关在同一间密室数日,也是共患难过的,怎会认不出来呢。
颜不渝也惊愕,望春从医馆出来,阿姐定然也在。
她辗转来到青州,确实是为了找阿姐。
但她不是为了打扰阿姐,而是想在青州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待阿姐用得着她的时候,她才出现。
求阿姐帮阿娘赎身时,她就立过誓,往后给阿姐当牛做马报答。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谢家、谢芸都不会欢迎她,所以她没想去打扰。
只是,没想到才来青州,还没站稳脚跟,便意外遇到阿姐。
果不其然,听到望春朝里唤:“小姐,是颜姑娘。”
颜不渝?程芳浓惊诧又疑惑,快步往外走。
“你怎么会来青州?”程芳浓打量着她。
没等颜不渝回应,便见几个布衣家丁冲她们这边喊:“在那儿呢!”
“阿姐,他们是来追我的。”颜不渝急得脑门冒汗,不能让他们看出她与阿姐认识,否则他们恐怕还会去纠缠阿姐,颜不渝慌忙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找阿姐。”
说着便要走,却被程芳浓拉住:“随我进医馆避避。”
那些人一看便是来者不善,颜不渝一个弱女子,哪躲得过他们?
“望春,你从后门走,赶紧去报官。”退回医馆内,程芳浓迅速吩咐。
几个家丁已经追到门口。
一位身着绸衣,手持折扇,身形微胖的富家公子,从他们身后走上前,气喘吁吁嚷:“贱丫头,跟小爷回去!”
见这阵仗,程芳浓不由有些慌。
她倒不是怕这些人,只是她身边没带护院,身子又不及往日灵活,不宜与这些人起冲突。
望春见势不好,折身便往后跑:“王大夫,后门在哪里?我得去报官,求你千万护住我家小姐啊,她是谢家的小姐。”
望春想着,谢家的名头,在青州城会好用。
果然,这王大夫当即给她指了路:“姑娘放心。”
下一瞬,后堂窜出来几个手持刀棍的灰衣男子,个个目光凌厉,与外头的家丁打扮相似,气势却强上许多,更像高门大户专门训练过的侍卫。
程芳浓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到王大夫面上,眼中满是惊诧。
王大夫腿肚子有些发软,这些人也不是他叫来的啊。
应当是那位安排的。
转瞬间,王大夫想好说辞:“我爹怕我年轻镇不住,有人来砸场,特意从家里拨了几位护院来。谢姑娘不必担心,此事,王某管定了!”
言毕,他快步上前,挡住外头虎视眈眈的视线。
程芳浓看看王大夫的架势,再看看那几位气势十足的护院,心口一松。
幸好,这王大夫是个好人,有乃父之风。
真是人不可貌相,从前竟没看出来,那老大夫颇有家底,竟养出比谢家还威风的护院。
第54章
王大夫的护院将外头的富家公子震慑住, 总算有惊无险。
待望春领着官差赶来,闹事的人早已跑了。
程芳浓示意望春给了官差一人二两银子做谢礼,又亲自向王大夫道了谢, 这才领着颜不渝去附近的茶楼。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 姜远便从医馆后堂走出来。
闹了一通,医馆的病人吓跑大半, 王大夫正要替病人看病, 见到姜远,顿时变了脸色。
“稍等,我家兄弟脾气不好,我去劝劝他,省得他闹事。”王大夫好脾气地跟人解释。
等着看病的大娘也通情达理:“方才那些人也太恶了些, 竟然当街抢姑娘, 幸好王大夫是个热心肠, 回头我就告诉亲戚四邻, 让他们生病了都到王大夫这儿来看!”
王大夫笑着道谢, 掩饰着内心的窘迫。
他在这青州城也待不了几个月,差事办完,还得回太医院去。
说起来, 也是他运道好,这样的美差原本轮不上他,只是胡太医、张太医、李太医都在娘娘跟前露过脸,皇上来要人时, 师父胡太医才举荐了他这个徒弟。
大娘才是真的热心肠,她若肯介绍客人来医馆也好,等将这医馆交还给老大夫, 也不至于坏了人家的生意。
掀起帘帏,跟着姜远进到后堂,王大夫赶忙躬身道谢:“方才多亏姜统领,否则,下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做得很好,我会向皇上禀报。”姜远压低声音吩咐,“得空记得写一份尽可能详细的脉案,晚上我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