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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炎夏六月末, 三伏天最溽热难受的时节,比起闷在屋子里,室外的空气倒更流通一些。
公府这园子当初建时便是仿的江南园林, 一入夏, 姜灿就觉得这设计尤其有先见之明。
古树幽幽,画廊深深, 毒辣的日头要照进来还真不容易。
姜灿坐在一溪水边透了会气,颈上的汗渐渐消了,小丫鬟提议道:“光坐着多无聊, 不如去前面走走, 开了有好多花呢。”
盛夏是茉莉和荷花的了, 清冽的香气隔着林子幽幽漫过来, 特别消暑气。
姜灿已经答应了, 又笑揶这小婢:“怎么这么坐不住?”
小丫鬟嘻嘻一笑。
转出幽静的枇杷园, 前面有一座双层石舫, 风荷摇曳于棹波之间, 涟漪盈盈, 廊楯周接。
自一楼上去, 不曾想, 二楼早有一人坐着饮茶。
一个青年男子,姜灿没在公府见过他,应是客。
姜灿跟他皆一愣, 互相歉意地点点头, 就要退回去, 却无意瞥见他腰间挂的玉佩有些熟悉。
“……咦?”
姜灿重新垫两步上前,“阁下岂非是韩同方韩将军之……”
她犹豫不决地猜测:“……子?”
那人闻声抬头,眉眼朗朗。
姜灿眼神不错地端详他五官, 果然于陌生中依稀辨出一分儿时旧忆。
在她盯着对方看时,对方也正打量她,并且先一步认出了她。
“灿灿,你怎在这?”
他语气颇是欣喜,“知道了,你一定是来陪姜夫人的。对吧?”
他一开口,瞬间就将姜灿拉回了那些因为年少所以显得漫长的四季里。
明明无风,可是云变淡了,天也高了,感官好似被人塞了一把饴糖,还得是桂花味的。
只韩府与伯府相邻那道院墙后的桂花树早年经雷劈了一回,已经很久不开花了,姜灿也数年未见韩稜,面对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除了那一声试探的询问之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尴尬了一会儿,她深深吸口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嗯,是我啊。”
树木郁郁葱葱,荷渠浮翠,少女穿着小袖襦裙,站在楼梯的阑干后,仰脸笑得羞赧。
得见一回这样的笑容,好似一天里照在身上的滚热阳光都没那么使人焦躁了。
韩稜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忍不住地感叹:“灿灿,你都这么大了啊。”
姜灿眨眨眼,觉得这话由他说出来颇有些滑稽。
她是长大了,可他不也是么?韩稜才比她大几岁呀。
她问:“阿稜哥哥怎么会在这呢?”
韩稜笑道:“我今天跟宁王前来拜访世子,一会还有些正事。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就过来找你叙旧,好不好?”
姜灿知道他刚刚剿灭了一帮流匪,如今有功在身了,前程远大着呢。
韩稜这种自然熟悉的态度打消了久别的生疏,她亦颔首打趣:“阿稜哥哥真是出息啦。”
韩稜摇摇头,笑着说:“促狭鬼。”
。
荷舫不远处的水榭里,宁王正说到:“那群江湖道士也是机灵,见跑不脱,便将身上钱财都孝敬了流匪,躲在贼窝里度日。若非是这个韩稜恰好带兵端了这帮人老巢,卢老叟怕是还得搜上好一阵时日。”
陆玹便隔帘见婢女引着一个玄衣青年走进来,略有些局促地向二人施了一揖。
宁王介绍道:“这就是韩二郎。”
陆玹颔首道:“此番的事,还要多谢韩少将军,望勿多礼。”
当对方直起身来,陆玹看清了他的面庞,是个身有浩然气的青年将军。
陆玹顺势想起他的父亲,同平襄伯是很要好的战友,为此连新建的府邸都特地选在了一处。
伯府的邻居还是当初无言打听时顺便带了一嘴,只那时陆玹并未在意,今却忽然意识到,依照眼前这位少将军的年纪……比邻而居,正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她若知道今日登门拜访的是童年时住隔壁的阿兄,会高兴吗?
还是已经全不记得了?
只是想到姜灿有可能的反应,陆玹思绪就发散了。
因为年轻,面对这种场面,韩稜反应还青涩。
他受宠若惊地道:“平匪止乱,都是末将应做的。”
宁王笑道:“韩少将军不要自谦,黑风帮作乱数年,官服屡次剿匪不利,若非你奇袭有功,恐怕到了秋收,他们又要下山骚扰附近村民。”
婢女上了消暑的饮子,韩稜端起呷了一口,终于放松多了。
感觉这位陆世子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冷淡不好接近。
他稍微抬些视线,对方正引首看向隔扇窗外的芭蕉,神情若有所思。
宁王亦稀奇:“知道你不会全然放手交给刑部,我都把人给你带来了,你有什么话,且问他去。”
怎么还发呆呢?
陆玹由此收回心神,目光落向韩稜,似在酝酿语言。
韩稜略知内情,微微端正了坐姿:“末将必知无不言!”
他挺直腰背,整肃了神色。
不意陆玹问了个无关的问题:“韩少将军是什么时候去的并州?”
“……延祚五年?”韩稜迟疑地答。
延祚五年,女孩子十一二岁,还不算晓得事。
但韩稜已经十五了,已经是可以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陆玹点点头,方道:“劳烦韩少将军将当时情形细说一二。”
韩稜总觉得,对方的语气突然就冷了些。
是他的错觉?
姜灿答应了韩稜,从荷舫下来,便在水边的亭子里闲坐着等好一会儿。
等待的空隙便不免回想起小时候和对方的交集。
世人总把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描述得无限接近男女之情,笃定了长大后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一定是彼此,说起来好像很美好,但现实里,更多的是可能是“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
还有就是像她这样,比起郎君们,其实跟韩家小娘子更熟悉些。
一起上齐老先生的课,一起分吃韩家厨娘做的桂花饴糖。
只不过女孩子们去坊市间闲逛,韩家兄长们也跟着逛;女孩子们去郊外踏青,韩家兄长们也跟着踏。
——如果这种也算世俗意义上的青梅竹马,那她理应是个多情的小青梅。
小丫鬟不知道从哪摸来一兜奇形怪状的卵石,姜灿无聊得随手捡了一片,同她一起丢着玩。
却见泛着涟漪的水面映出一双皂靴尖尖。
小丫鬟和姜灿双双扭头,韩稜含笑而立:“灿灿这是等烦了?”
年轻人之间的熟络本来就很简单,又是小时候就认识的,问问这些年近况,聊聊相熟人的八卦,很快就能从“半生不熟”的尴尬关系中脱离出来。
韩稜比她年长三岁,又是风趣健谈的性子,说起兄嫂拌嘴,韩大郎脑袋被媳妇拿剑鞘磕出个大鼓包。
姜灿捂嘴惊笑:“啊,真的?”
这种人家夫妻间的隐私,他做弟弟怎么知道的?
韩稜看出她的好奇,笑着解释:“阿嫂云中郡人,性情豪爽,咱们家里也没那么多规矩。”
姜灿点点头,笑得眼睛弯弯。
韩稜继续说笑话逗她:“阿兄第二天连冠子都没戴,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啊?”
“因为阿嫂敲出来那鼓包正是他素日绾发的位置。”
姜灿:“噗。”
她想到又问:“阿稜哥哥此番打算在长安待多久?”
韩稜闻言,露出些羞涩自矜的笑意:“想必你也耳闻了,此番的确是为领赏而来,至于何时归家,总得得圣人召见后才有个准话。”
这种时候当然要说一些好听的话,诸如“阿稜哥哥年轻有为、前程可期”一类的。
韩稜越发笑起来,他状似随意从袖笼中掏出一细长锦盒,边打开道:“我记得灿灿生辰就要到了?之前不知道你在公府,日后再登门拜访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就遣人抓紧去买了这个……确实仓促了些,不知你可喜欢?”
时二人走到一月洞门边,墙角开着不知名小花,墙上的窗洞漏出对面细竹几杆。
因为递东西的动作,他们脚步停了下来。
姜灿低头才看见是个首饰,正要说“太客气了”,一抬眼,却见韩稜惊讶地愣在那里,视线也有些僵硬。
她奇怪地朝斜后侧看去。
宝瓶型的月洞门后,一道挺拔匀停的影子,再斜过去,还有一道稍富贵些的。
等她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以后,终于看见几步开外,陆玹宁王站在那里,一个穿士子白袍,沉静雍容,一个穿黛色交领衫子,风流倜傥。
姜灿不认得宁王,但听刚才韩稜说自己随宁王来的,又知对方是陆玹为数不多算得上知心朋友的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她跟韩稜只是叙叙旧交情,也没说谁的坏话,但被两个人撞见这场景,还是颇觉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