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本来还在考虑郑绥与姜灿的事,却被她一语惊醒,蓦地反问:“什么?”
“你适才说……那天陆玹叫走了灿灿?”
她兀自愣了愣,随即让林嬷嬷将青骊传来,仔细盘问了那天发生的事。
“……原先并未相认,是在郑世子赠琴之后,才忽然告辞,又将女郎带了出来。”青骊回禀。
姜清若有所思。
真正和善温顺的人是执掌不了公府中馈的。
过往十数年,随着陆玹成长得越发出色,她越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细数这些年她落子的算计,大多还算顺利,否则,也不可能稳坐这么多年。
——偏只有在世子之位上,天然地矮了人家一头。
名不正理不顺。
依大郎凉薄寡恩的性子,对亲生阿父尚且没有多少情分,又怎会厚待素不相合的她们母子。
她也曾试图在宠爱最盛时吹过枕头风,江陵公只权作没听见。
纵父子亲情再淡薄,纵陆玹不听话,那位置依旧落不到陆琪头上。
天资出众又才德兼备的长子与资质平庸且玩世不恭的次子,孰轻孰重,江陵公还是能分清的。
但,他不是快死了么?
姜清垂眸。
她是必得博一博的。
曾经她一直想往陆玹身边安排个自己人,但无论是府里的婢女还是外头的歌舞姬都没能成事。
正因他从前目无下尘,才能让自己及时发现他对姜灿的不同。
正因他一直冷淡高傲,这些微弱的不同才显得尤其可贵。
姜灿令她瞧见了这个希望。
青骊悚然:“这、这若是……那女郎日后……”
姜清反问:“再怎么也是陆氏子,难道还辱没了她?”
林嬷嬷额上生汗,忙拉了青骊一把,连连称是。
静了片刻,姜清又不自然地补充:“真有那时,纵咱们不提,他还能不娶?”
林嬷嬷:“是,是。”
青骊:“……是。”
第7章
元月初七,姜灿跟四娘提前用彩绢金箔剪了许多华胜,用以贴饰屋墙跟窗纸。
扶风郡是很流行这个的,她问了青骊,说是长安不怎兴,但公府每年都会意思意思。
青骊笑道,“女郎这个真大方。”
其实姜灿剪的不过是窗花里最简单的团花、门笺、双鱼。经她这么一说,又自信起来了,分出形状最好用料最扎实的一些,拿去给了姑母。
姜清十分捧场,当下张罗着叫人贴到屏风和窗外去:“这个热闹,瞧着红红火火,多喜兴。”
姜灿就笑。
待她看过正院婢女们扎华胜的手艺之后,简直大惭:“青骊太笑话我了,我这个,哪敢在她们面前弄斧?”
姜清却道:“不,不。你们年轻女郎对这些个精致漂亮的玩意最是讲究。”
“灿灿快给我出出主意,这块料子雕个什么花样才讨巧?”
说着,吩咐林嬷嬷取来匣子。
姑母新近得了一批玉料宝石,姜灿亦有所耳闻。
公府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只姜灿亲眼见着这一整块温润通透的和田白玉时,还是会倒抽气。
“真好……”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触感凉凉的,“是赠什么人?”
“便如你这般大的女郎。”姜清笑道。
姜灿想了想,点着那较窄尾端道:“莫若雕成飞天伎乐,这一块便打磨成簪体,浑然天成。”
姜清欣喜:“真好!”
她又笑起来:“就知还是你们女郎家主意多。这玉原就产自西域都护府,那里佛缘有名,我又想着雕成簪子,可不正好合适?”
仆妇们俱都附和。
姜灿于是笑了句:“这么好的料子,姑母不留着自己赏玩,赠谁啊?”
姜清含笑:“自是你日后的表嫂嫂。”
姜灿下意识就以为是陆玹的亲事有了着落,应道:“那是得……”
她后知后觉,略有些迟疑抬眼。
姜清笑意未变,仍然热切拉着她的手,安排着:“待相看那日,灿灿陪着我一道去,也见见你阿嫂。是了,还得给你裁件喜兴些的衫子……”
她还在絮絮叨叨,但姜灿已经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了。
姑母,要给表兄说亲了?
“那怎么办!”四娘反应比她还激烈。
姜灿没有理她,兀自收拾着行囊。
四娘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
来来回回穿梭在屋子里,四娘一直跟着她,她嫌对方碍事,一把将人拎去了矮榻上:“怎么办怎么办,肯定回家啊。”
四娘挣扎着甩开她的手,就要朝外跑去。
姜灿没有去追。
她站在原地淡淡开口,隐含警告:“姜炜。”
姜灿甚少直呼妹妹们的大名。
她一向好脾气,温吞、直愣。
但凡是这般叫了,便意味动了真格。
往往是看似没脾气之人,发起脾气来最为要命。
在姜灿十分有限的动怒次数里,又属性格最为顽劣难驯的四娘占的次数最多。
四娘不想怂的,但头皮条件反射地发紧。
脚下像是粘住了。
僵了片刻,身后声音悠悠道:“三。”
“……”
她老实地转过身,可表情明显还是不服气。
姜灿与她对视了片刻,叹口气,问:“不回去,是想等着人家开口赶,还是觉得你阿姊脸皮够厚,不怕丢人?”
四娘一双眸子执着清亮:“可表兄分明喜欢阿姊,阿姊就不想问清楚?”
姜灿知道她十分喜欢陆琪这小表兄,不光因对方家的权势,还因对方通晓吃喝玩乐,和他日常相处,的确是很开心。
她强调:“可他并没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纵我去问了,真得一句‘非我所愿’,又有什么切实的用处呢?”
“只会比现在更难堪。”她蹲下身,“算我求你了,炜炜,别让人看伯府笑话。”
四娘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姑母怎地能出尔反尔……”
“别胡说。”姜灿严肃地截住了她的话。
她看了看窗外婢女们的动静,放低声音:“你身上衣、口中饭,哪一点不是姑母置办的?说这话,是想叫她寒心么?”
“那怎么办……”四娘无措地问,“阿父还能找到比表兄更好的姊夫吗?”
姜灿沉默片刻。
不能。
“炜炜,咱们来只是为了要些钱财。”
她垂眼道,“姑母不也给了么?”
姜清给的,已经超出姜灿意象中的很多很多了,足够度过眼下的拮据。
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责怪人家的。
但……
也真的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子,再心怀感恩地将她当做最亲密无间的同性长辈了。
姜清给韦七娘插定后的次日,姜灿往正院去提辞行的事。
春寒料峭,白霜蒙地,天色还阴沉着。小径上,有早开的玉蝶梨花,洁如岭雪。
新生的嫩枝不堪负重,被缀满晨露的梨花压弯了腰。
姜灿从小径上走过,惊落一阵花雨。扭头,于雾蒙蒙的梨树间瞥见个颀然身影。
那人穿过晨雾。
姜灿眨眨眼,一摸眼睫上挂的露水:“世子?”
陆玹脚下微顿,转面向她。
她朴素得无可圈点。
一身半旧衫裙,完全是刚来那日的行头。
但陆玹回眸时,恰好有一阵软软的东风,拂过她的鬓发刘海。
女孩子淡淡的,不施脂粉,像是和晨雾里的梨花融为了一体,那湿漉漉的眼睫就如缀露花蕊,漾漾莹然。
陆玹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去做什么?”
他一身鹄白胡服,衬得人如玉如竹,反手握着剑,想是刚晨练完。
细算起来,姜灿与他仅有的几次交集都算不得愉快。
纵有同病相怜的处境,对方也十分懒得搭理她。
揣着这份自知之明,姜灿微微垂下头,侧身避让。
不意对方会问她:“去做什么?”
姜灿微讶。
想到人家是这府里日后名正言顺的主人,她想了想,露出一个微笑:“厚颜叨扰多日,是该回家了。真的多谢贵府这些时候的照顾。”
陆玹深深看了她一眼。
其实刚刚晨练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园子里洒扫仆妇们嚼的舌根。
昨日姜清为陆琪与韦家女郎相看,将那支由一整块原石雕琢而成的飞天神女玉簪亲手插入了韦七娘的发间。
两家定亲的消息自然已在府中传开。
连园子里的粗使都议论得这般厉害,内院里,可想而知。
目光扫过她低敛眉眼,陆玹淡淡开口:“你姑母不会答应。”
见姜灿懵懵地看过来,他绷绷嘴角,收剑入鞘,转手丢给了跟上来的童仆,随意地道:“你现下回去,你姑母脸上会不好看。更无异于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