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飞飞的脸,摸到它的鼻子,低下脑袋,也顶上自己的鼻子。
飞飞绑住的气球被走廊的穿堂风晃过,叮铃叮铃,空气里灌满了轻快的铃铛声。那年第一次他们见面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声音,接待室的房间门口挂了一个门铃,训导员领着飞飞进来时,铃声轻晃。
“飞飞,你好。”
在最后,他说了和开头一样的话,没有说再见。
*
后天就是汤骏年的眼角膜移植手术了。
虞谷秋下班直奔超市。备忘录里记着今晚要做的食材,并非是做给自己的,而是给后天做完手术的汤骏年。买了鱼,菠菜,胡萝卜……总之百科里写着对眼睛好的食材都买了一些。她要先试菜,确保后天做出来的菜能入口。
她拎着一大袋子回家,走入楼道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虞谷秋慢下脚步。
傍晚的楼道天色灰蓝,陈旧的家门口把手上却系着一只色彩鲜亮的红苹果气球。
这是什么?
正当她开始提心吊胆难道是时下小偷的新踩点手段,凑近一看,气球上有一串熟悉的笔迹,写着:迟来的,祝你圣诞节快乐。
虞谷秋摘下气球,又高兴又闷闷不乐。
这人怎么跟高中时代的手法如出一辙——他对所有的女孩都用这套吗?他还不知道他的伎俩已经被她抓包了吧。
她真想在这一刻自爆,好戳穿他让他反省一下那毫无新意的手法。但一想到他明天就要做手术,还是算了,转而气鼓鼓地发了一个“新鲜哥白眼”的猫猫表情给汤骏年。
汤骏年的读屏只能读出她发了一个猫猫,以为她很开心。
他也回了她一个开心转圈圈。
虞谷秋一下子又心软,觉得他好像在被自己欺负,好可怜。
想见他的情绪溢满身体,虞谷秋便迫不及待了。
她没有忍耐自己的这个欲望,正好以试菜的名义拿上便当去了汤骏年家。
——不过她来得就差一点,汤骏年刚好吃完饭。
她尴尬地举着便当,汤骏年神色如常地说:“没事,我可以继续吃。你是不是也还没吃?”
“没呢。”
“那一起吃吧。”
他把便当盒里的饭菜拿出来装好,多给她拿了一副碗筷。
虞谷秋坐着环顾客厅一圈,没看见飞飞。
“飞飞已经送走了吗?”
汤骏年坐下来:“嗯,早上送的。”
虞谷秋端详着他的脸色,非常平静,不见分别的怅然,食欲也很好,接着吃她做的菜,一边说很好吃。
“你不觉得难过吗?”
“不难过。”
“你衣服上有好多狗毛粘着。”
“没关系。”
“不清理吗?”
他摇头:“就这么让它粘着吧。”
虞谷秋戳穿他:“其实难过得要死,对不对?留狗毛又有什么用,留飞飞才是根本。”
“这是基地的规定。”
“你别那么死板嘛,试一试……”
他再度摇头:“我遵守规则是因为这对飞飞好。如果它留在我身边,会继续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这对它来说很辛苦,我认为它应该去到最合适它的地方。”
“好吧……”
虞谷秋闷闷不乐地应声,自己做的菜到了嘴里都没了味。
她琢磨着,慢吞吞说出心里早有冲动的想法:“那如果我去申请呢?你说我有可能申请到飞飞吗?这样我养它,你也可以偶尔来看它,你们就不冲突了。”
汤骏年露出愕然的神色。
虞谷秋继续道:“我明天就去问问基地什么要求,抓紧时间,免得飞飞被别人领养走!”
汤骏年脱口而出:“不用了,不要再做这些会让我更喜欢上你的事情。”
这些放在往常绝对绝对不会开口讲明的话,但因为有了时限,再过两天就会做手术,到时就不一样了——或许他可以有一点资格,于是话语松动了。
当然,他本打算忍耐到手术后,所以只用一只红气球暂时代替了他的言语。如果虞谷秋没有跑到他面前来,没有对他说出想要申请飞飞的话,他一定还是能够好好控制自己忍耐,这毕竟是这些年他仅剩不多的长处。
可他还是失败了,她坐在这里,爱意就如开闸的洪水漫遍全身。
他从桌边站起,像在洪水中沉浮着,任自己靠近她。
虞谷秋还没从上一句话中回神,晕晕乎乎地看着汤骏年靠近自己。
他先是一只手摸到她的椅背,然后停下来,低头问她:“可以再摸摸你的脸吗?”
虞谷秋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当、当然……”
汤骏年的手从空中摸过来,先是她的下巴,沿着下颌线往上,摸到鬓发,再到额头。一圈上去,又一圈下来,完整地刻画着整个外缘,他评价说:“你脸真小,一只手就能把你盖住。”
被夸脸小,虞谷秋当然心花怒放,但必要的矜持还是得装一装,说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手很大。”
“是吗?”
他的手指回到下巴,往上轻轻浮动着,始终没碰到嘴唇,却在这个区间移动着——这是他唯一没有摸到的部位。上一次,他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虞谷秋放轻呼吸。
汤骏年几经迟疑,最终,拇指不经意碰到了她干燥的下唇瓣。
他的手指微微瑟缩,却没有再退回去,细细地摸着她的唇线。
虞谷秋紧张地在颤抖,他能抚摸出她的颤抖吗?
“原来你的嘴唇是这样的形状。”他呢喃道,“还有点干。”
“我现在涂!”
她懊恼地从口袋里翻揣进去的润唇膏。
出门前其实涂过,但在刚才的抚摸中她反复舔嘴唇,因此拔干了。
汤骏年却将她的润唇膏截胡。
“我来帮你涂吧。”他说。
虞谷秋下意识又舔了一次嘴唇,以致于更干了,水分跑到了身体里,湿漉漉的。
汤骏年拧开润唇膏,一手轻捏她的下巴,一手捏住管身倾上。唇膏第一下没擦准,涂到了嘴角外面,她含糊地呓声,他立即反应过来:“抱歉,没找准。”
他的指腹过来蹭掉她唇边的黏腻,却越擦越开。
虞谷秋佯装生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微笑:“你猜?”
虞谷秋冷不丁地抓住他的手指,张口轻咬了一下,如愿看到汤骏年愕然的表情。
她也微笑:“这是你不帮我好好涂的惩罚。”
“这叫惩罚吗?”他说,“那我是不是应该态度更不端正一些?”
虞谷秋败下阵来,抢走他手中的唇膏。
“那就不让你帮忙了。”
汤骏年收回手,抚摸着被她咬到的食指出神。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吴冬。”他说,“我现在希望时间能立刻被抽走,跳到我能见到你的时候。”
虞谷秋一直高频的心跳却在这一刻停跳了一秒。
她想现在就澄清的语句在胸腔里提了又提,最后放下去。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不差现在讲,她不想他现在生气出什么差池,之后有火之后再发。现在保持手术的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节外生枝。
她决定了,等他手术完没有问题后,她就把上回跨年夜被打断的自白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你好,汤骏年,我是虞谷秋,我喜欢你。
这是十年前就想亲口告诉你的话,现在告诉你应该也不晚吧?”
虞谷秋本以为自己会这么说的。
而事实是到了那天,她对他说的是:
“林姨走了,你也出院了。
我们好像再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第46章
汤骏年出院那天, 是京崎进入新年的第一场雪,没有按天气预报的来,晚了好几天。
雪其实是昨天半夜下起来的, 她给汤骏年的告别消息也是那瞬间发出去的。
发完,她辗转反侧大半夜, 起来摸黑去倒水。路过窗外时, 她看见有薄薄的白色贴着窗面。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盯着窗户看,变成透明的水, 像谁挥掉眼泪后往上蹭了一下就留在那里。
她端着水,恍惚过来,原来是雪啊。真的下雪了。
它下了整整一夜, 她想起林淑秀,想到那天在新华书店她抽出那本滑稽的书名, 那时她不明白她的表情,可现在仿佛也有些明白了,那是活到最后也无法甘心的表情。当时的林淑秀也许和此时的自己想的是一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命运,到底什么是命运。
她又想起汤骏年,挂念着雪会不会下一整晚,如果积得很厚, 或者冻实了,他一个人出院该怎么办。眼睛还看不见, 盲杖能行吗?
第二天, 虞谷秋还是去了医院。
但她没进去,在门口不远处的一家米粉店里坐着,这家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门口。她点了碗粉, 边吃边盯着窗外,直到看见汤骏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