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的暑假,你总说要带我出去玩,我满怀期待地跟着你去新华书店,你从架子里抽出一本旅游攻略书,指着封面上的大字对我说,好,今天看来是去埃及。我嫌弃你糊弄我,坐地号啕大哭,大人们都看过来,以为是你欺负我。你哄我说以后会真的带我去。
其实刚才写下“大人们”这三个字真是好奇怪,明明我也是个很大的大人,包括小年也可以叫做大人了,但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还是个小孩,周遭都是大人,他们可以看穿我们撒的谎,可以原谅我们的恶作剧,多大的困难都能轻松解决。那个时候就想,大人很是厉害呀。
我有没有变成这样的大人呢?我不知道,或许在小年眼中的我也有可能是这样。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我还是个小孩,我的身体还藏在那个午后,趴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希望有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再为我煮一碗泡面。
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都在很多年之前,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今天睡前还拔了好多根白头发……不知不觉又说了好多废话,要不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怕你听了无聊。姐姐的事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尽情地跟我讲外面的世界,我一定会很羡慕且不甘心吧,但我真心替你高兴,我的姐姐,我的另一种人生。我开始有勇气擦掉自己的眼泪从地板上站起来了。
我会从书架上抽到什么样的书呢?真期待啊。
明天见!」
虞谷秋看完了林淑秀给的信,这封信不同于别的信,单独放在抽屉一格。
林淑秀快要睡着了,但她的嘴巴还在轻微地动,说着几乎听不见的回忆。
“第二天我们见面了,我开车去接他们,在车上三个人谁都没讲什么,问了问好,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俩也吵架了,还在想是不是这个外甥对我不满。也许是她跟孩子灌输了对我的怨气吧。我是这样想的。”
“一直到车祸发生的前一刻,我们之间的对话差不多就是她问我喝不喝梅酒,家里泡了一罐。我说不喝了吧。”
“车祸的责任在我。我前一晚兴奋得睡不着,多吃了一粒安眠药,脑子不是很清醒。”
林淑秀说出这句话时,像说着他人的八卦,听不出一点罪魁祸首的愧疚感,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躺在那里,像是躺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神经突突跳动着,满脑子都是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小夜灯下,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纸页因为长久的翻阅早已柔软到发皱,她浑浑噩噩地将它折叠起来。折叠太多次,信纸早已有了固定的纹路,一条一条,密密麻麻,人哭到崩溃时眼角褶起来的皱都不会有这么多。
她将哭着的信纸放在笑着的林淑秀枕边,关上夜灯。
*
圣诞节之后的两天,虞谷秋还没消化完她所知道的事,林淑秀就向她提了个请求:她想离开院里,亲自去见汤骏年一面,拜托虞谷秋带她去。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很焦虑,“他要是不签那意向书,我的眼睛就白费了啊。”
这话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虞谷秋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那我提前和他说一下吧,如果他同意见你,我再带你过去”
林淑秀笑了:“噢,你们果然还在联络啊。”
虞谷秋这时嗅到一丝不对劲,福至心灵道:“林姨,那些信……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念的……”
林淑秀装傻:“啊,什么意思啊?我老人家看字费劲,让你念念怎么了。”
虞谷秋更确定了:“你明明视力好得很!”
林淑秀把话题扯回来:“别打岔!你先去问他,如果他不同意也没关系,你让他把那份东西签了就行。见不见我不重要。”
虞谷秋却想,如果汤骏年连见林淑秀一面都不愿意,怎么可能会签字接受她的眼睛。
她得让那两人见到面,至少他们该见一面。
下班后虞谷秋转道去了清身按摩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沉重。这是与她无关的陈年旧伤,但两位当事人却都是她如今看重的人,她无法坐视不理。
头开始变得晕晕沉沉,好难啊,做人真难。
虞谷秋打听到汤骏年今天在上班,但没告诉他自己来了,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点了九十分钟的按摩套餐,依旧指名栗子,却被前台告知还有二十分钟才能结束上一单。
她问要不要换人,虞谷秋摇摇头,坐到了大厅的角落等,眼神却不时地往外瞟着,害怕汤骏年突然现身,即便他也发现不了她,但她做贼心虚。
只是虞谷秋没有想到吓到她的是另一番景象——
店门口传来来客铃声,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眼神不由得睁大了。
三个男人结伴进来,每个人都穿得西装挺括,发胶抹得头发锃亮,皮鞋踏着大理石地清脆地朝着前台走去。
三个月前,虞谷秋和他们在一张饭桌上吃火锅,听着他们炫耀自己的近况,买房了,升职了,股票大赚了……然后又话锋一转,谈起汤骏年,告诉大家他是个瞎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语气里藏着刻意的怜悯和得意。
虞谷秋立刻低下头,下意识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目光。
他们正背对着她,其中一人掏出手机晃了晃说:“我们预约过的,三个人,尾号0788。”
“您好张先生,我确认下您指定了我们十七号技师,其他两位没有指定,对吗?”
“对。”
“好的,因为您三位来得比预约时间早了十分钟,十七号那边还没结束,要等一下吗?还是我们先为您换一位目前有空的。”
“不用,我们就冲他来的!”他意味深长地和另外两位对视一眼,“听说这位十七号技术很好。”
虞谷秋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不受控地抖动着,她的神经已经先一步地预感到了这群老同学的来意。
余光瞄到三人往走廊深处走,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他们走进了那间挂着轻纱的大包厢。
虞谷秋立即钻到斜对面一间无人的房间,半掩着门朝那边张望,他们一人择一床坐下,在技师还未到场前打发时间聊天,声音透过轻纱传来。
“十七号真的是汤骏年?”
“老秦说的啊,当然是真的。”
“哎呀,那我们可得跟班长好好叙叙旧。”
三个人齐齐笑起来,指名汤骏年的人叫张艋,他应话道:“要是班长给我按得不舒服,你们说我该投诉还是忍忍?人都已经这么惨了,投诉不会扣钱吧?那我可过意不去。”
“那不能够啊。老秦不是说了么,那手劲儿可给力了,当了这么多年按摩师傅还能按不好啊,班长学习能力一向很强,这方面也不会落后的嘛。”
“我说你们俩,都马上奔三的人了还一口一个班长,装嫩呢啊?”
“那不然?”
“该改口了,要叫人‘师傅’呀,哈哈哈。”
三个人又齐齐地笑起来,忽然听到斜对面的房间传来一声物体落地的重响,他们不在意地瞥一眼,只看见紧闭的房门,不在意地又收回视线。
虞谷秋藏在门后,将落地的手机捡起。她感到一阵从没感受过的眩晕朝自己袭来,那瞬间没有握住手机。她想是自己太愤怒了。
反反复复深呼吸,虞谷秋压住身体里的火,再次打开一条门缝。
他们的话又往她这儿飘来。
刚才笑得最开心的人此时正在抱怨张艋:“这次咱俩可是舍命陪君子了啊,不然我可不来按这纯素的。大老爷们按我恶心死了!你倒好,让汤骏年按心理上还能爽爽。”
“别叨叨了,实在不行下一场咱们再按个荤的去,我请客!”
“真的?”
“真的,我听说还有新人来啊。”
“大方啊艋子!”
“艋子666!”
虞谷秋忍住胸口强烈想要呕吐的欲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
她不能允许汤骏年那双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掌按压到那帮肮脏的人身上。
在汤骏年还未过来之前,她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虞谷秋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好,砰一下,她用力地打开门。
斜对面三人再次被吸引注意力,但只是随意一扫,都没有认出虞谷秋,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竟然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径直走到他们跟前。
张艋眉头一皱,不确定道:“你是……虞谷秋吗?”
虞谷秋冷眼俯视着他:“你们现在就滚出这家店,以后也别再来。”
三人都愕然,张艋反应过来气极反笑:“我操,你有病吧,跟谁说话呢你?”
省略口舌,虞谷秋直接点开手机的语音备忘录,点开了最新一条。
隔了些距离,声音有些模糊,但仍能勉强听清说话的内容。
“再按个荤的……我请客……艋子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