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放下幕布。
礼堂的暖气开得真足,虞谷秋站在空无一人的幕布后头,擦了擦额角再次流下来的汗。
“虞谷秋?”
正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个刚才被众星捧月在当中的人,此时探来一只脑袋进幕布角落,正在看着她。
虞谷秋很意外,略狼狈地侧着身,不想让汤骏年看见自己大汗淋漓的样子,于是也不正眼瞧他,含含糊糊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你给我的礼物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并不起眼的礼盒,是她混在其中并没机会亲手送给他的,“还没有跟你说谢谢。”
“……不客气。”
“还有,给你蛋糕。”
他的另一只手里原来还抓着那块蛋糕。
虞谷秋刚想说不是分完了吗?视线投向他的盘子,那块蛋糕比其他的都要大,上面装饰着独属于寿星的生日快乐贺牌。
他将分给自己的那块蛋糕拿过来给了她。
当时虞谷秋以为那是汤骏年的过人之处,他能注意到幕布后还有一个人,就像注意到投票时有一个人没投,所以宁愿牺牲自己的那份也要给她。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或许不仅是因为幕布后还有一个人漏掉,而是漏掉的那个人是她。
可惜当时他的私心她不知晓,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接,不想让寿星吃不到蛋糕,更何况那是她喜欢的男孩。
她抿着唇,说自己减肥,然后看着他呆站了一会儿,默默拿着蛋糕走开了。
厚重的幕布又放下来,一隔就是十年。
想到这里,胸口涨满遗憾。漂亮的王子仍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会有人众星捧月地给他买蛋糕吗,不会了吧。
但是,那个藏在台后的女孩依然满头大汗地用力拉开幕布,轮到她站出来,站到台前,然后亲手送上自己的礼物,她一定会的。
虞谷秋在摇晃的地铁中给汤骏年发消息。
“我问你啊,你家里有没有按摩仪?”
汤骏年很疑惑她突然问这个,但老实地回答没有。
虞谷秋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哦……我想买一个来着,想问问你意见。你没有也没关系,能不能抽时间陪我去买一台?毕竟你懂按摩嘛。店就在清身附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汤骏年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不过举手之劳,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她很明确地想要周三去,可惜这周三和下周三汤骏年都有一天的排班,下下周就过了他生日了。
虞谷秋仰天长叹,看来是逃不过要撞上周承意。都说冤家路窄,老祖宗的话真有几分道理。
不过有时候冤家的路会比她想象得还要窄,几乎就是一根平衡杠杆,她一人难敌。
虞谷秋翻了翻手机日历,最新备注上显示着两天后还有一个人也要生日了。
新入院的容芝兰。
而这一天,虞谷秋直接看到了他们一家四口。
*
养老院会在老人们的生日这一天举办生日会,说是生日会,其实也简单,吃饭的时候额外多煮长寿面,然后看护们给老人唱生日快乐歌。给容芝兰过也不外乎如此,她这天的病况不错,记得自己生日,也没乱认错人,高高兴兴地吃完了一整碗长寿面。
接着虞谷秋领她回房间午休,一打开门,小礼花在她的头上炸开了。
拿着小礼花的人虞谷秋从未见过,但转瞬之间,她想起来了,在许琼的朋友圈里看见过对方穿着婚纱的照片。
这是许琼的女儿。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此时有些惊吓地拍着胸口嘟囔:“哎呀,怎么是你先进来,我以为是外婆呢!”
许琼连忙惊叫道:“都让你悠着点了,怀着孕还不小心!”
周承意手上也拿着礼花,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没看清啊还怪别人,看我就沉稳多了,嘿,外婆——”
容芝兰此时开门走进房间,终于迎来了对的礼花。
不过周承意也被遭到了训斥,许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等下这满地的彩带你收拾,别加重小谷的负担。”
“是——”
容芝兰呵呵一笑:“你们都来了呀!”
两鬓掺着斑白的中年男人也捧着鲜花现身,笑道:“妈生日,我们必须到齐啊。”
此时,那些误打给她的彩条还挂在虞谷秋的发间。
她站在门口一步未动,身后抵着暖气片,将后背烤得发烫。顺手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未察觉的彩条还可笑地挂着,将她变成一个漂亮的装饰品,安放在房间一角。
虞谷秋汗淋淋地想,为什么她的人生总是这么高热的,逼仄的一个角落呢。总是有一块幕布横在自己面前,有形的,无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冲出去,还是躲起来。
如果冲出去,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她得靠想象,想象迎接自己的是愧疚,眼泪,拥抱。又或者需要更好的前缀形容,比如淡薄的愧疚,虚假的眼泪,做作的拥抱。
在汗水更汹涌地流下来之前,虞谷秋选择平静地离开房间。她告诉自己还是赢了,平静就是最高傲的姿态,哪怕她的眼前仍旧是空空如也的擂台。
午休结束,虞谷秋收拾好情绪,又来到容芝兰的房间。
那一家四口已经走了,他们送来的鲜花堆在床头,房间里没有花瓶,虞谷秋特地从值班室拿了花瓶过来,走进房间时容芝兰正要上床,她回头来看了虞谷秋一眼,唠叨道:“刚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什么东西落了吗?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谷秋愣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容芝兰是犯病了,将她认成了刚才那四个人中的一个。
她强忍下诡异感,配合着她说:“还有个花瓶忘记拿给你了。”
“哦,放那儿吧,放那儿吧。”
容芝兰在床边坐下,重复地嘀咕着。
虞谷秋将花瓶放在床头,问她要自己插花还是她帮忙插上,容芝兰却不应了,而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的脸看。
她盯了好一会儿,奇怪地皱起眉头。
“琼琼啊,你脸上的伤怎么好了呀,我刚才都没发现呢!”
琼琼……原来容芝兰将她认成了她的女儿。
难道她们之间长得像吗?她没看过她毁容之前的样子,或许吧。
虞谷秋深感讽刺,她们唯一的母女缘分只在这里,在一个痴呆老人的错念间。
“嗯,我的脸好多了,你放心。”
她挑着好听的话安慰道。
容芝兰怔怔地起身走到她面前,指尖摸着她毫无疤痕的半边脸,叹息着说:“我还担心你的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你这么爱美的小孩子,脸上长疤这么大半辈子……”
虞谷秋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真不该为那孩子挡呀,那热水真的死不了人,大不了就再多几道疤,女娃娃是不该有,可她身上反正全都是了,送出去也没人会挑剔的,怎么会送不出去嘛。”容芝兰放下手,还是有些怨怼,“反倒害了你大半辈子抬不起头。”
虞谷秋茫然地反问:“为那孩子挡……?”
容芝兰误解了她的表情。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是我不该提的。送出去的孩子就是泼出去的水啊……是要忘了的。”
她喃喃着望向空花瓶,花仍散在别处。
*
汤骏年接到虞谷秋的电话时,他正在导盲犬基地中听取导盲犬的退休说明会。
“从今天开始呢,飞飞的工作量需要逐渐减少,不会再带您走复杂路线,它需要学习作为一只‘宠物犬’的生活,允许别人摸,吃点零食,玩玩球。”
“这表示,我偶尔在路上的时候可以停下来摸它吗……?”
“对,慢慢地让它察觉到这不再是工作了。至于您也需要学习,可能离开导盲犬一时再依赖盲杖会有不适,但是……”
汤骏年轻轻打断道:“不会的,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哦……那就太好了。”工作人员摸了摸脑袋,抱歉地说,“我正想跟您说下一只导盲犬的事,一时间可能还匹配不上……”
汤骏年再次微笑地打断了。
“我也正想说这件事,不用再费心为我匹配新的导盲犬了。”
“啊?”
“我有过飞飞就够了,它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导盲犬。”他又改口,“应该说是我过去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朋友。”
一向在工作中安静的,除了只在危险之中发出声音的飞飞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叫声。
工作人员惊愕之余,余光瞥见一只瓶盖咕噜噜地滚了过来,正好落在汤骏年站位的不远处。
手滑的人不好意思地跑过来捡起瓶盖,工作人员松口气,摇摇头笑道:“我刚刚还以为飞飞在回应你的话,原来是有障碍物。它真的是很聪明的导盲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