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虞谷秋是个例外。
彼时她对汤骏年的英俊并没有过分的印象,成绩也是。她不和任何人较劲,只埋首做好自己的事。
她是阳光下打伞的那类人,把自己包在里面,也把那抹射向她的光挡到别处去。
可最后她也同其他女生一样没能幸免。
若要追究在意起汤骏年的原因,却也很肤浅。那是高二运动会前夕,学校突然提倡每个班级都穿上班服列方阵,额外比拼气势奖。班会的时候大家投票表决班服,班主任没插手,交给汤骏年主持大局。
虞谷秋那天吃坏了肚子,举手表决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须在场的必要。折腾半节课,最后虚弱地拖着身体回来,原本想不声不响地从后门溜进,还没走进教室,就听到有人大声嚷嚷。
“票数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就A啊!”
尔后,虞谷秋听到汤骏年的回答。
“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她不自觉慢下脚步,心跳却砰一下快起来。
大家不满他浪费时间:“谁啊?现在多一票少一票都没差啊。”
汤骏年仍是那个回答。
“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虞谷秋站在靠近后门的窗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手心也慢慢湿了汗。
她隔窗望向讲台上的人,汤骏年,他感应到她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看见了她。
那一刻,他身上的光还是折射向了她,但不刺眼,是属于黄昏的,令人眷恋的微光。
后来,虞谷秋偶尔会关于做那个傍晚的梦。
午后的第四节课,黄昏慢一拍地落在走廊,风里有桂花的香气,那个英俊的男孩子说着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说起来汤骏年如今在哪里高就啊?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肯定是在哪个天文研究所当大拿吧?这种人都很深居简出的!”
两个人念叨着,饭桌上的气氛却微妙地一滞。
很快,另一人插进来道:“哎呀,你们之前没来聚餐,没听说他的事吧。”
虞谷秋夹了块爆浆牛丸放进嘴里,此时还没有意识地向说话的人望去。
直至,对方用一种微妙的沉痛,又掺杂了一种讲述某种奇观似的兴奋,盯着那两人的眼睛吐露——“汤骏年他啊……大一的时候就出了大事故,眼睛早就看不见咯。还研究个屁啊。”
一阵抽气声。
“真的假的?!”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告诉你们一地儿,清身盲人按摩。”又有人发言,“前阵子老秦喝完酒去按摩——猜怎么着,他说在那里碰到班长了!嘿,说是按摩手劲儿还挺舒服。”
“天呐。”组织这次聚会的人憋不住漏出一点匪夷所思的笑意,“老秦当年想拍他马屁都是被冷脸相待的份儿,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被伺候上了。”
“我们要不要组团去帮忙冲冲业绩啊,太可怜了。”
“我们这么多人,你想把人手按断啊?”
“太玄幻了吧,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比起聚会,这更像是一场道貌岸然的围剿。他们从昔日老同学的落魄中收取自己的战利品,那些从旁处无法捞到的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善良。
虞谷秋始终面色平静地听着,嘴巴里的那颗牛丸在最开始听到汤骏年失明后不慎咬下去,爆开滚烫的汁水,早已经烫得她口腔上壁发红了。
但虞谷秋毫无痛感。
她只是盯着沸腾的火锅,克制不住恶毒地想,如果她在此时失手打翻火锅,溅出来的油点会不会将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人溅瞎,他们还能这么笑吗。
晚上九点,虞谷秋独自上了地铁。
「清身盲人按摩」,她犹豫地在大众点评里输入店名,瞬时,往下跳出一堆连锁分店……虞谷秋却又心慌意乱地撇开视线,望向地铁的车窗玻璃,反射出一张过分茫然的脸。
结束火锅后那帮人要去续第二摊唱歌,她难得不讲体面,直言“我不想去”,径自离开了,随后一口气退了群聊。
此刻她有一点点后悔,或许应该晚一些退,至少先向那帮人打听清楚是哪家分店。
纵然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去。
她设想若是自己落到那样的处境,她不会想再和任何以前的人扯上关系,碰到恶意尚且可以忍耐,但是好意呢……会不会在当事人看来,所谓的好意仍旧是包装漂亮一点的恶意。
或许不打扰才是最好的态度。反正她从未踏入过汤骏年的生活。无论她在这里怎么天人交战,他一无所知,一如多年前,这一点倒是不曾更改。
晚上九点半,虞谷秋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最近的一家分店门前。
终究还是想亲眼确认——说不定他们只是看错人。
谣传这种东西就是和真相相差甚远的,之前养老院有个同事抱怨自己加班到吐,被耳朵背的老人家听去,说她怀孕孕吐了。
虞谷秋这么想着,压在胸前的沉重淡去不少,步履轻快地走进店内。
店铺的墙面上张贴了所有挂牌的按摩师名单,虞谷秋屏息着一个个扫过去,当中没有她眼熟的那张面孔和名字。
是好消息。
虞谷秋呼出一口气,摸出手机,导航下一家分店。
晚上十一点半,虞谷秋从另一家分店一无所获地走出。
在备忘录中记下已经走过的三家分店名单,地铁很快就要停止运营,再找一家就结束吧……虞谷秋盘算着,再度踏上已经略显空旷的地铁,车窗上反射的脸上却一点不见疲惫。
今晚的举动真的很不像自己,她应该事不关己地回到家,泡杯茶,看个电影,慢吞吞地在床上睡过去,而不是放任少年情愫在跨越十年的夜晚漫游。
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生日剩最后一分钟。
她踩点到最后一家店前,这家店有个落地窗,不需要进店就可以看清墙上的名牌。
正抬头张望着,时间蓦地变得缓慢。
店面深处走来一个穿着统一制服的男人。
下午吃草莓蛋糕时,虞谷秋许过一个愿望,希望今天有好事发生——可是她就知道,老天从来不会实现她任何一个愿望。
对方身型高瘦,轮廓脱去稚气,五官却还残存着少年时代干净的影子,仍叫人眼眶微颤。
虞谷秋站在窗外,再度突然手足无措,手心也慢慢湿了汗。
她怔怔地隔窗望向走过来的人,汤骏年,他失焦的眼睛不再能感应到她的目光,微低着头,摸着墙壁离开了。
第2章
次日虞谷秋上白班,国庆是没假的,八点就得到岗。
不同于以往的是,她几乎没空闲下来,一空出手就大包大揽了其他同事的活儿。
清洗失禁的床单,送药,擦身,抱人,喂饭……一口气忙到中午,草草扒完两口饭,就又拿上清洁工具开始打扫一些积灰的死角。
老人中不乏有鼻炎的,且同时患有阿尔滋海默症的老人根本意识不到,若是不帮擦就会一天到晚拖个鼻涕。
一天下来,她像个陀螺似的转,腰比以前任何一天都酸。
虞谷秋扶着腰,克制了一天的思绪冷不丁转到了该不该去按摩缓解一下,也就无可避免地再度回想起昨夜的场景。
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冷却,汤骏年的样子其实已经开始模糊了……当时她根本不敢多看第二眼,在对上他空洞的眼睛之后,她扭头就跑,路上叮铃桄榔地还撞到了共享单车,在膝盖上留下一块乌青。
或许心口也留下了一块吧。
明明被撞见更落魄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但为什么会感觉那么难堪。
虞谷秋暗示自己不要再想,维持着往常生活的秩序下班回家,坐进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塞上耳机听日推的歌一路神游回家。
但如今的大数据似乎已经可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推给她的歌不再依赖于手机的关键词,而是直接扫描了她的记忆。
耳边传来的是一首钢琴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琴键颤动的前奏越来越轻,越来越久远,闷闷地从教室墙上悬挂的音箱中传来。身穿校服的虞谷秋边收拾书包,微微纳闷地抬起了头。
广播里传来的歌和往常不一样了。
当时学校里的广播台在放学后会惯例放歌,但都是固定那一首,这是虞谷秋第一次听到换歌。
同桌仿佛看出她的困惑,主动开口说:“也许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吧?蛮应景的。”
“哦……”此时不知曲名的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应景,草草点头。
同桌话锋一转:“你放学后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跟我换下值日啊,拜托拜托,我等会儿和女神有约!很重要!”
虞谷秋本想拒绝,但眼睛一晃,看见了黑板上今天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汤骏年。
于是沉默片刻,故作为难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