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想,我如果当初不总暗自和你做比较,我是不是就不会生下小年?我痛快地离婚,孑然一身轻,也许此时可以和你一样去阿根廷住上一段日子……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又不免在和你做比较了。
我总是渴望和你不一样,才那么草率地结婚,想要证明我选择的路是更对的,人过了三十当然得成家立业,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但事实你也看到了,并毫不留情地怪我。明明是那个男人的错,为什么你先指责的人是我呢?你没有先过问我一句很受伤吧,而是说活该。
因为这一点,我至今仍不愿意原谅你。而你也不原谅我的鲁莽。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里的某部分已经原谅你了,不然我不会用你留下的名字作为小年的名字。
但他并不姓孟,也不姓林,我不想他继承那个男人的姓,也不想用我们的姓,我们的姓是爸爸的。最后我想起了妈妈的姓,汤。并且这样做,我可以把这个孩子当成我的弟弟,而不是我的儿子。
我没法对他有好脸色,他是我识人不清的恶果,害我的身体也吃了那么多苦。数不尽的恶心,失眠,他却只知道哇哇大哭,像一个憎恶的讨债鬼。
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这个人什么债?逼他用成为母亲这一酷刑惩罚我。
但我只敢和你说这些,姐姐。在别人面前我不敢说半点我不爱这个孩子一个字。我不知道是谁说的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难道是我们的妈妈给我们的错觉吗?我想,也许妈妈也只是在我们面前撒谎,所有的母亲都在对世界撒谎。
这样的谎言让我很痛苦,让我觉得我不配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我开始酗酒,就像爸爸一样。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虽然我那么恨爸爸,可我骨子里居然真的是他的孩子。
我模仿着他对我的样子对小年,但我比他好,我至少不会打他,我下不去手。更何况我如果打他,他该怎么办呢?没有人会像姐姐你那样冲到我跟前用身体保护我那样保护他,我绝对不能这样。
尽管如此,那孩子也不会凭借这一点感谢我的,他应该恨我才对。我的的确确是个不称职的妈妈,连去接他放学也因为喝醉误了时间。那天我没接到他,幼儿园门口空无一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开始胡思乱想新闻上拐卖孩子的案件……我以为我的人生从结婚开始就已经掉入深渊,婚礼那天的红炮仗就是一种预示,那么浓的硝烟味,为什么大家会在结婚时放这个?我当时很觉得奇怪,现在才发觉那不是为了庆祝,战场上才有硝烟,对吧?婚姻就是战场的开端,我的人生从此输得一败涂地,却没有想到这一刻才是掉到底。
我以为我一点也不爱这个孩子的。
万幸的是小年没有发生意外,他自己很乖地回家了。我到家时,他小小的身体正在拿着抹布擦地,空气里漂着清新剂的味道,我留下来的酒味太臭了。
我第一次想打他一巴掌,想骂他为什么不听话留下来等妈妈。
虽然失约的人是我。
我看着他,小年也抬起头看着我说,妈妈,我给你热了牛奶。
明明该是我督促他喝牛奶不是吗?我抬起手,那一巴掌最后落到了我自己脸上。
姐姐,我想戒酒了。
我以后要和小年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我希望他长得高高的,像树一样挺拔。如今他很瘦小,在信里我放了他的相片,现在的样子居然有几分像小时候的你。
不知道你身体如何呢?真希望你能主动联系我告诉我近况,国外实在让人担心。真希望世界只是我们小时候院子的大小,我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你在那儿跳绳。院子里有花儿落了,我走过去,捡起来戴到你的头上。
姐姐,等我戒酒成功时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虞谷秋放下信,林淑秀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附在信中的照片已经发黄了,不过还能看清孩子的相貌,他很乖地看镜头,眼睛明亮地微笑着,短短的手指比了个小树杈之外没有多余的动作。
虞谷秋慢慢抚摸上孩子眼下的两颗泪痣。
她压下心里的波涛,将照片和信一起放进铁盒里,将之放在床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那个叫小年的孩子……他们果然是亲人。
只是从林淑秀填的入院表格来看,还有汤骏年对待林淑秀的态度,似乎已经完全决裂了。
读完上述那封信,她忍不住猜测难道是姐妹之间的隔阂影响了汤骏年,才让他对林淑秀怀有芥蒂。
不过虞谷秋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就算再有芥蒂,知道姨妈生了那么重的病也该软化了……那两个人之间,应该还有着一段无法轻易释怀的过往吧。
除此之外,这封信里让虞谷秋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她一直以为汤骏年是出生幸福的天之骄子,他所展现出来的舒展与她不同,她想那一定是沐浴着纯粹的爱所长大的孩子。可原来不是这样。
下班回家时的公车上,虞谷秋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信里没提到的汤骏年的童年后续。
她好奇他的妈妈真的戒酒了吗?有没有做到和他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如果仅从他的身高来看的话,那似乎是做到了。
汤骏年的童年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她的童年加上妈妈爸爸和弟弟有四个人,可不知道谁的童年更难过一些。
没读到那封信之前,她会斩钉截铁地认为是自己。
虞谷秋回到家,或许是被林淑秀传染了,她也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玩具,大富翁。
这本来是弟弟的玩具,他拉着她玩了几次之后就腻了,说着送你啦,便成为了她的玩具,也是她童年时唯一的玩具。
虞谷秋颇为怀念地抚摸着盒子,一个念头莫名涌上来。
她将大富翁左右摇晃的声音录下来发给来汤骏年。
他大概是在工作,到了深夜才回复这条消息。
这次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是什么卡片的盒子吗,桌游?”
虞谷秋傻眼,没想到他如此接近答案,只得硬着头皮说:“要说出具体名字才算正确。”她怕自己有点耍无赖,补充说,“不是小众的,很好猜。”
过了一会儿,汤骏年发来答案。
“狼人杀吗?”
“错了!”虞谷秋松口气,“是大富翁。”
“……原来如此。”
“你以前玩过吗?”
“很少玩。”
“那就是会玩了。”
“怎么了?”
“你想不想玩一局?”
微信开始一片沉默,这就是汤骏年间接拒绝的方式。
就在虞谷秋差点以为他不会再回时,手机一震。
“这个没有支持盲人对战的软件吧。”
见他似乎并没有一口回绝的意思,虞谷秋不免精神振奋起来。
“无所谓,我有别的办法可以玩。只不过需要打电话。”
虞谷秋握紧手机。
“汤骏年,现在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第9章
她想,他应该会拒绝自己的,就像他从前拒绝别人一样。事实也果然如此,他找借口回复说不太方便。
因此虞谷秋也没太大失落,不如说他痛快同意才会让她感觉奇怪。
“没关系,那下次吧,这次我就先自己跟自己玩了。”
她故意地说了最后并不必要交代的那句。
果然,这句话引起了汤骏年的好奇心。
“自己怎么玩?”
“很简单啊,左手和右手。”
“……不无聊吗?为什么不去网上连线玩?”
“不无聊呀,我从小就这么玩。那些都是陌生人,还不如和自己。”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眼前浮现着信中那个小小的拿着抹布拖地的汤骏年,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可以理解自己的那份心情。
所以她有意地将这一面袒露给了他。
对面沉默了片刻,汤骏年说:“我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偶尔会这样联系的点头之交应该可以升升级了吧?比如君子之交。古代的君子下棋,现代的君子就玩大富翁。”
歪理正说,汤骏年大概拿这样的胡搅蛮缠没辙,干脆不再回复了。
虞谷秋遗憾地放下手机,洗漱完敷面膜,在沙发上半躺着等面膜干,困意逐渐上涌。
脑海里有个意识催促着自己赶紧起来收拾完去床上,但另一个自己懒洋洋地摁住身体,大不了地说着睡在沙发上也无所谓吧,自己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消息的提示音。
已经耷拉下去的眼皮飞快地上抬,她摸索着摁开屏幕,听清消息的瞬间心头一跳。
“那就来一局吧。”
虞谷秋登时弹射地直坐起来,面膜的黏液滴滴答答地滑到脖子里也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