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爬上屋顶,眺望片刻,欣慰一笑。
出门的人很少,大家遇到了都自觉隔开一段距离。
当晚崔令瞻如常归来。
两个人已经大半年未曾坐在一块儿吃饭。
他抬眸多打量了她两眼。
程芙暗暗防备,准备好了拒阻他求-欢的措辞。
谁知又是她多虑了,崔令瞻并未有招惹她的意图,甚至连句话都没多说,只叮嘱她早些歇息,便匆匆出门。
他前脚一离开,墨砚后脚赶过来,笑吟吟对她道:“皂河县只能进不得出,严守固若金汤,与焦布仁狼狈为奸的苗疆巫医定然也出不去,留在此地终究是个祸害,王爷担心夜长梦多,遂前去亲自调用卫所兵力。请您切勿外出,保重身体。”
想到事情的严重,程芙一凛,“我明白了,多谢墨内侍告知。”
次日董知县就传来好消息,服用祛毒散的死囚当晚转为低烧,今早恢复了正常体温,只是依旧咳血,体虚。
范吏目比程芙还高兴,“继续煎服,效果好不好三日后方可定论!”
跑腿的胥吏领命继续回县衙观察情况。
三日后,也就是冬月十一,荀叙归来,县衙胥吏也带来了一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十五名死囚痊愈了十三名,剩下的两名因本身虚弱的缘故还在呕血,但血量明显降低,次数也从每日四五次转为一次。
除此之外,十五人均无其他症状。
范吏目沧桑的脸渐渐展开了一抹笑意。
程医女成功了,祛毒散有用,且无余病征兆,哪怕余病需要二三十日的观察过程,到这一步,已经完全优于清腑散了。
皂河县在一天天变好。
瘟疫之患完全解除前也不再有妇人怀孕。
荀叙惊喜地望向程芙,她也在看他,他莞尔一笑,挑挑眉。
腊月中旬,里正兴高采烈,夹着统册亲自上门,正好遇见站在门外的范吏目,立刻弯着腰施礼,高声道:“已经连续十日未曾出现新增病例,祛毒散见效速度和清腑散差不多,体虚的恢复相对慢一些,可是大家都说新方剂更好,喝完手不抖头也不晕,干体力活也没有心慌气短的反应。”
把程芙高兴得险些翻下屋顶,荀叙慌忙举高双手,她却顺着梯子灵巧地爬了下来,荀叙扶了把她的胳膊。
隔着层棉袄都能感觉到姑娘纤细柔软的手臂。
荀叙:“你是小猴子吗?为何每日都要爬上屋顶?”
“……”程芙道,“观察县民的意识和状态,大家真的都有配合县衙发布的所有告示。”
荀叙笑了笑。
“阿芙。”他忽然喊了她一声,“苗疆巫医已经落网。”
程芙闻听此言,脸庞都明亮了三分,“被毅王抓到的吗?”
荀叙“嗯”了声,“宝宣府的傅总兵也来了皂河县。”说着,又怕程芙听不懂,忙解释道,“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襄助王爷安稳大局。”
“这些大人物现在都在我们皂河县?!”程芙有些后怕,“是不是要打仗?”
荀叙笑道:“是毅王的主意。如今皂河县百废待兴,尤其明年的春耕重于一切,毅王遂调用了部分兵力整治良田,不过不多,主要还是靠雇佣当地民众,这样大家都有维持生计的营生,也能尽快恢复本地兴荣。”
以工代赈,取民用于民。
毅王是真的很擅长灵活调配民生余钱,不怪燕阳兵肥马壮,百姓富足。
程芙愣了下,慢慢道:“没想到他这么多主意。”
荀叙并不想夸崔令瞻,遂转移话题,与她聊祛毒散的进展。
话分两头,皂河县的人为瘟疫属实超出常人的接受范围,皇帝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此时的京师人心惶惶,魑魅魍魉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越闹越大。
死一个焦布仁并不能阻止事态发展。
当晚北镇抚司的新任指挥佥事凌榆白率缇骑亲自走了趟东宫堂舅的府邸。
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具面目狰狞的尸首,邱子昂在锦衣卫前来的路上便已暴毙而亡,死因是酗酒无度。
凌云冷笑一声:“把尸体抬回去。”
“不可!”立刻有家眷尖叫,哭声此起彼伏。
“不可,万万不可!进了北镇抚司,谁知你们的仵作会对大爷的遗体做什么!妾身不准你们任何人伤害大爷的发肤……”
邱子昂的爹娘也在地上哭得起不来,声称如要抬走他们家的孩儿便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跨过。
凌云抽刀,银光乍闪,似有长空劈月的森冷直冲众人面门。
待众人回过神,邱老爹已被凌云捅了个对穿,像条搁浅多日的鱼,动也不动挂在锋利的绣春刀身,深红色的血液汩汩往外冒。
凌云:“好了,你已经是尸体,我可以跨过去。”
众人:“……?”
几声更响亮的惊叫和哀嚎再次响起,而后骤然戛然而止,晕倒的晕倒,逃窜的逃窜。
此夜,邱府上下鸡犬不宁。
宜和宫正殿,邱贵妃的一颗心也同样不安宁,失手打翻了剔红漆托盘,套着尖细金护甲的手指颤颤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崔逞乾,声音却仿佛被卡在喉咙,好半晌才摇着头,挤出了一线沙哑:“你,你,你这个孽畜,那是你堂舅,亲堂舅啊!下一步你还要谁死?你亲舅舅?亲外祖父?”
“儿不敢,儿只是为了您,也为了自己!”崔逞乾膝行上前,抱着母妃痛哭流涕,“此番若非吴指挥卖了我一个人情,堂舅就要被抓去北镇抚司。那种地方,鬼进了都得拉磨,依堂舅的性情,怕是不等第二道刑罚便都招了!”
邱贵妃别过脸,默默垂泪。
堂兄自小与她最亲厚,还救过她的命,这些年更是依靠堂兄的贴补,她在宫里如鱼得水,过得比任何妃嫔都体面,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不是哭堂兄,而是哭自己的未来。
她可以和着血泪接受年轻貌美的嫔妃分走自己的宠爱,却决不能接受吃穿用度输给旁人。
那是年老色衰的她仅有的体面。
崔逞乾:“堂舅死了,您只是暂时委屈一下;堂舅不死,咱们娘俩可就要死了……”
邱贵妃一个激灵,直勾勾瞪着他,目光里透着不容错识的惊恐。
崔逞乾:“凌榆白是父皇的人,魏大珰更是惟父皇之命是从,儿的手根本伸不进北镇抚司,唯有把死人留给他们,方能保住青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凌榆白……”邱贵妃迅速擦了擦脸,拧眉想起了什么,“他父亲可是凌怀槿?”
前大理寺卿。
崔逞乾用力点头说是,“当年凌怀槿渎职案闹得朝野沸沸扬扬,本该满门抄斩,父皇念其劳苦功高,也念在范阳卢氏的情面,只流放了凌氏夫妇,发卖凌家一多半仆役,其余全部轻拿轻放。”
之后,皇帝偶然发现凌榆白小小年纪聪明伶俐,便收养送去了北镇抚司。如今他不仅拿回祖产还平步青云,自然对皇帝忠心不二,竭诚尽节。
他谁都敢得罪,连东宫的情面都不给。
崔逞乾试过几次,一点交情都攀不上,拿此人无可奈何。
腊月十八大寒,京师迎来了一场极寒,鹅毛大雪飘了一天一夜,街市雪深及膝,车马不得行。
连朝会也不得不延后数日。
而皂河县夜尽天明,无雪,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当浅金色晨光笼罩民众面黄肌瘦的脸,一切就有了生机。
然而大昭的冬天都差不多,早冷晚冷都得冷。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过冬还要防疫,炭火逐日吃紧,穷闾阨巷已冻逝了多名老人。
棉花是重要物资,供不应求,官府也无能为力。
风烛残年的老人最怕冬季,熬过去便是一春,熬不过就没了。
腊月廿二,迟来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程芙穿了三层棉袄,仍是冻的直跺脚。
崔令瞻花大价钱也只能买到最普通的木炭,白天取暖,晚上立即熄了,因味道大且不安全,燃烧时也不敢封闭门窗。
程芙十根水葱似的手指一夜之间冒出数颗冻疮。
学堂暂时没法讲了,因为冷。可她一根筋,仍是每日上衙,与荀叙、范吏目缩在东厢房烤着火开例会,翻阅疫情进展,调整方剂。
普通木炭烟味实在大,程芙忍不住打喷嚏。
荀叙:“阿芙。”
“嗯?”程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
“再有六日便是除夕,县民的情况也很稳定,剩下都是些善后的事务,我便和范吏目商量过,明日起你便未时过来点个卯,不用待在这里。”
程芙愕然,嘴唇动了动。
荀叙:“范吏目年纪大了,岂能挨冻,我也觉得冷,不是单独为你破例。”
太冷了。
他也没经受过这般艰苦。
程芙:“好,我听你的。”
荀叙本想问问她的情况,想把木炭分给她,忽然又想起她什么都不缺,跟在毅王身边,应是事事不需要他来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