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董知县孝敬你的?”她举着鸭梨笑,纤细粉嫩的十指看着修长,竟握不住整只梨子。
女孩子的手真小。
荀叙目光从她手上收回,昂着下巴道:“是呀,奸商搜刮民脂民膏孝敬他,我不得多搜刮搜刮他。”
“下次搜刮把我也带上。”
“你想要什么?”
“年份好一些的人参。”
“这是赈灾汤药需要的,不是你要的,你要什么?”
“那多要几颗梨子。”
荀叙扑哧一笑,“我那里还有,等我回去就让喜乐搬给你。”
“不要,你和范吏目吃。”
“他年纪大,嫌鸭梨凉。”
“你留着自己吃,不要什么都给我,仔细瓜田李下。”
“你也被范吏目诘责了?”
“他是为了咱俩好。”
荀叙不再说什么,平复了须臾,才轻轻冷嗤一声:“多管闲事。”
程芙用手绢稍稍擦了擦鸭梨,低头用力一咬,汁水四溢,皮薄如蝉翼,果肉酥松无渣,一口唤醒了她的记忆,美味完全不亚于在燕阳吃过的雪梨。
泛滥的果汁不啻掬了一大捧甘泉入口,解燥解渴,清甜入喉,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唇珠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水珠。
荀叙盯着她嚅动的饱满的樱唇,想着那晶莹欲滴的水珠,水珠……樱唇……柔软,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缓缓地滚动,脑子里立时响起了范吏目的诘责和冷冰冰的眼神,发热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程芙捧着鸭梨对他道,“多谢了,真的很好吃。”见他给自己闪开了道,顿时觉得舒心不少,“你来这边找范吏目的吗?他在东次间看书。”
“我来找你的。”
“我?”
“我想了下,要不明晚你别去了,山里冷。”
“我不去,万一漏了什么药材方剂的,让坏人逍遥法外如何是好?”
“其实我也懂一些。”
“不过是民间奸商和帮闲组建的巢穴,难道你还怕有长矛利戟弓弩伤人?”程芙道,“再卖两年菩萨丸,他们也赚不回这些兵器的钱。”
荀叙被她逗笑了,“一群乌合之众,便是看守也只有几根齐眉短棍,平安一个人就能解决,我只是觉得山中幽冷,女孩子家家的去贼窝里晦气。”
“我们去了,晦气的便是他们。”
“好,我们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
荀叙把程芙送回三进院门口,叮嘱她,“明晚丑时我来接你,白天记得多睡会。”
“嗯。”
展眼翻过去一天,入夜万籁俱静,程芙一身厚夹棉的短褐,窄袖长裤,上衣不过膝盖,在腰上扎一条结实的汗巾,尤为利落,上蹿下跳无拘无束。
荀叙满意地点点头,提醒她:“把头发包好,莫要树枝刮了。”
“嗯。”
当皂河县沉入了梦乡,四个精神的人乘着一辆小巧的骡车,悄然穿过寂静的荒郊小道,直奔凉鹊山。
车厢小的好处显而易见,轻便且利于掩饰踪迹,缺点是稍稍挤了点,但是平安和喜乐坐在车外,车厢里的程芙和荀叙都挺瘦的,尤其程芙,骨骼纤秀,于是对坐时倒也不觉得逼仄。
程芙拨了拨羊角灯里的烛芯,干坐着怪尴尬的,便主动问了好奇已久的事,“焦员外家大业大,就为了压榨灾民手里那点赈灾银子卖菩萨丸,多少有点儿雁过拔毛,灾民手里能有几个钱……”
“当然不是为了灾民手里的几个钱,那只是顺带的。”
程芙更好奇了,张大眼睛望着他,灯火微微晃,幽暗的车厢里,他似乎只能看见她灼灼的美眸。
荀叙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了两口,道:“你可知皂河县什么最出名?”
“糯米和蜜橘。”
荀叙点点头,“这两样东西在京师极受欢迎,可是皂河县的田地有限,农人不可能全拿来种糯米和蜜橘,种植的人家将来售卖的价格定然也不便宜,因为农人要靠它们换取一家未来一年的嚼用。”
程芙说是。
“焦员外赚不到理想的利润,就把主意打到了田产上,通过菩萨丸逼迫农人售卖田产,一步步兼并土地,待灾情过去全部种满糯米和蜜橘,将来高价卖往京师,不知要赚得多少座银山。”
程芙掰着手指算了算,不寒而栗,怒道:“他这样捣腾,岂不是要饿死所有失田的农人?”
“农人若想不被饿死,只能租种焦员外的地,变成焦家的奴仆。”荀叙比着手道,“原本是自由身的农人和有主的田地,最后都成了焦员外的,这才是菩萨丸的真正目的。”
简短几句话,奸商的冷酷贪婪,人性的险恶,淋漓尽致,程芙感觉脊梁骨都在冒凉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弱肉强食,去哪儿都一样。”他柔声道,“只不过人比牲畜懂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早晚被守规矩惩治,咱俩现在就去惩治坏人!”
程芙恨不能放一把火烧了贼窝。
行了半个时辰,周围草色渐深,车厢不时被路过的枝桠敲打,劈啪作响,程芙扭头看,荀叙忙捧了她的脸,“小心。”
“我不傻,我不会把脑袋伸出窗外的。”程芙难以置信自己在荀叙心中竟愚蠢至此。
荀叙讪讪松开了手,掌心一片柔软的滑腻,久久不散。
“其实没必要太拼。”他说,“此番回京,你的功劳我和范吏目皆看在眼里,朝廷少说也能给你晋升个吏目。”
程芙的眼睛登时比天上的星星还亮闪闪,“我,我要变成了吏目,岂不跟范吏目一样?我这点资历,真是没想到。”
荀叙哈哈大笑,“大昭的官职分职事官和散官,有具体差事的叫职事,比如吏目、院使等等,职事官职平平的,散官职或许高到令你惊讶哦,你比范吏目,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如此复杂的轨制,岂是初入官场的程芙上来就懂的,她檀口微启,动了动嘴唇。
“范吏目的散官品秩已达正三品,享有正三品待遇,不过无正三品实权。”
“那你呢?”她下意识问了句。
“我啊,我也正三品。”荀叙淡淡道,“蒙受皇恩荫封而来,没甚了不起的,你若是我家的人也能有。”
程芙艳羡不已,咂咂嘴道:“我娘命苦,哪有机会托生到你这样的人家。”
“令慈没机会,你若有机会呢?”
“我才不要!”程芙正色道,“我只要我阿娘,在我眼里,全天下的娘都比不过她。”
“我娘也不行吗?她可是正二品诰命夫人……”
一根筋的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荀叙目不转睛凝看她半晌,忽然笑了,“我知道你为何要逃婚?”
“人家说东你说西,干嘛扯我逃不逃婚的……”
“毅王想娶你,最简单的法子便是为你换一个户籍,恰恰拂了你的逆鳞,对不对?”
“不换户籍我也不愿嫁给他。”
“我不信。”
“我管你信不信。”
“生气了?哇,真的生气了。”荀叙忙挪到她身边并肩坐下,举手保证,“我错了,方才是我逾矩,现在我给您保证再也不提您的私事,下次绝对不会了!”
说完,轻轻撞了撞她肩膀。
程芙心里生气,却不想在朋友面前表现的极其小气,只得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下不为例。”
骡车一停,她斗志昂扬,率先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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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凉鹊山的野物多为野兔野雉, 体型小又难以捕获,便是捉到了收益也不大,很少有猎户愿意来此碰运气, 只有樵夫十天半个月光顾一趟, 沿着外围砍伐树木, 因而此处绝对算得上皂河县偏僻之地。
四更天的山道两侧影影绰绰, 杂树丛生,乱蓬蓬的荆棘丛不时有受惊的小兽飞出, 夺路而逃。
程芙鲜少接触夜晚的荒郊,环顾四周阴森可怖, 树杈挡住了月色星光, 一只夜鸟划过她的头顶,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来时像鼓足了风的帆, 此时像漏了风的孔明灯。
平安和喜乐健步如飞,走路无声无息,很快就将荀叙和程芙拉开一大段距离,程芙不由发慌,拔腿快追。
荀叙攥住她腕子,“别急,他俩过去把人清理清理, 省得你害怕。”
程芙:“我不是害怕帮闲……”
“那你怕什么?”
“你不觉得……”她毛骨悚然, 声音越说越低,“刚才咱们路过的两个鼓包很像那个……”
“不是像,那就是坟墓,前面还有两个……”
程芙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嘘嘘, 能不能不要把不吉利的字眼说出来!”
荀叙拿开她的手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怕鬼,哈哈哈哈……”
程芙腿肚子打哆嗦,拿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