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了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干爹,京师皇商邱子昂。”荀叙说,“姓邱,就是你理解的那个邱。”
闻此一说,程芙的心悬了起来,高高吊着,忧惧沿着奇经八脉游向了四肢百骸,没错,她怂了。
然而“怂”仅仅是因为本能,她知道自己不会退缩。
她抿紧了唇。
小小姑娘,顽固的样子好可爱啊,似乎有点理解毅王了。
荀叙觉得程芙非常有趣。
“我跟你是一体的,我没有事你就不会有事。”他笑道。
程芙抬眼看了看他,“上面有人的感觉真好。”
“比邱贵妃你还差一截,她上面有邱阁老和皇上,还有个做太子的亲生儿子。”
“……”
“怕了?”
“怕。”
“那你叫我一声荀大哥,回到京师我帮你说说情。”
“荀大哥。”
“……”荀叙窒了窒。
两人迈上二进院的庑廊,他忽然又问:“昨天我没得罪你吧?”
程芙一脸茫然:“没啊。”
“你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捧着八珍糕就要走。”他模仿她的表情,眉心一簇,眼尾下垂,“像这样,对,就是这样,多吓人。”
程芙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问:“八珍糕好吃吗?”
“好吃。”
“哈哈。”
荀叙笑了笑,没问她为何把八珍糕都给了熊氏姐妹,一口未尝怎知好吃的?
他还有其他的事,走到前面的庑廊便与她分道扬镳了。
……
崔令瞻日夜兼程,再有四日便能抵达定州。
月亮悄然从山脊浮出,越升越高,地势也越来越险恶,不利于夜行。
他抬臂示意队伍停驻。
众侍卫下马安营扎寨,生火打水,井然有序。
墨砚将烧好的水盛于汝窑茶碗,稍稍放凉,再奉给崔令瞻,“王爷,喝口水润润嗓子。”
崔令瞻扯下面巾,喝了一碗。
墨砚双手接过他手中的空碗,见他一路沉默少语,郁郁寡欢,总这样也不是办法,遂安慰道:“芙小姐定然不会有事的。您想啊,她本身就是医女,颇有些厉害手段,随行的还有荀御医和范吏目,哪个不是太医署顶尖的大小方脉高手,尤其范吏目,参与的赈瘟平疫比芙小姐吃过的盐都多,老江湖了。”
“况且汤御医的清腑散简直神了,人口伤亡肉眼可见降低。”
“真论起来,被地头蛇整治的风险远大于感染瘟疫的。”
崔令瞻:“被别人整治,她不见得往心里去,只有本王才会被她记恨一百年。真吃了亏才好,免得以为所有人都像本王这般让着她。”
不是什么话都可以接的,比如此刻毅王发-泄的郁愤之言,墨砚连忙假装没听清。
嘴瘾一过,担惊受怕的事情遽然一齐涌上心头,崔令瞻颓然倾坐亲卫递来的交椅。
除了瘟疫,另一件事同样使人不安。
崔令瞻盯着月升,目不斜视,忽然道:“她和荀叙在燕阳便你来我往,亲热有加。”
墨砚愣了下,赔笑道:“奴才觉得不至于呢。俩人当时连面都没见过,还在您跟前过了明路,来往几封关于医道的书信……不至于,真不至于……”
“现在见面了,每日同进同出,应是好得不得了。她那点心眼全用到本王身上,只会与本王对着干,换别个,随便许她些好处,她就感恩戴德。” 崔令瞻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落寞道,“荀叙惯会哄女孩子开心,怕是把她卖了,她都要千恩万谢帮着人数钱的。”
一番话下来,含酸拈醋,听多了竟又有些可怜。墨砚叹了口气,强笑道:“芙小姐最是稳重,连您她都……不是?哪里就会被外面的人一两句好处哄走。”
崔令瞻沉下了脸,想来是因为墨砚那句程芙连他都不放在眼里的话不中听。
墨砚敛声屏气。
崔令瞻越想越气,一拍扶手站起了身,拂袖大步流星走回营帐。
那可怜的厚羊毛毡帘子东倒西歪,险些被他摔散架。
好大的气性!墨砚缩了缩脖子,可光在背后耍气性有何用呢?芙小姐听不见看不着的,关键到了芙小姐跟前,王爷又抖不出威风……
抖不出威风倒也罢,一见面还会触芙小姐逆鳞,明明也不是木头,嘴也不笨,只不知为何,永远都哄不好芙小姐。
崔令瞻仰首躺在厚厚的羊毛毡上,想着那个把他的魂儿握在手心的姑娘。
她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时会不会有一刻想起他?
她还记不记得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他们本可以定亲成婚了……
可他又想起她幽怨的眼睛,在他身子下小猫儿似的,如泣如诉,无助地摇首,又委屈又可怜。
其实他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
可他偏要假装不知,就是欺负她,哄着她稀里糊涂把身子交给了他,又盼望她也能像他般沉醉其中,日久生情。
可他欺负她,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冬月初二,大前天下的雪零零散散分布在屋檐树梢,今年比往年都冷。
人们换上了厚厚的棉衣。
程芙穿了厚夹棉短袄,外罩窄袖衫子,抱着一筐草药拐上二进院庑廊,迎面撞见荀叙。
两日未见,不知他在忙什么?程芙满心都是菩萨丸作坊,终于见到他,双目噌的发亮,小跑过去,喊道:“荀大哥,你去了哪儿?昨天我还找你。”
荀叙慢慢转过身,看她,慢慢笑了笑:“偷偷审了郑银匠,请他吃了几拳,他便什么都招了。”
程芙:“他不招我也知他受谁指使。”
“他招了在菩萨丸作坊扯矿炉。”
程芙满眼惊喜,险些打翻了药筐,“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点与我说?”
荀叙替她拎药筐,于她来说真的很沉。
程芙摆手,“我自己提,没多重。”她的心思都在他的重大发现上,“快跟我说说吧。”
“为了防止他走漏风声,我把他关在地窖。”
“万一他家人找不见他……”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一个人,家里原本就剩下一个媳妇,现在被他祸害死,再没有人在意他回不回家。”
“他不是声称上有老下有小……?”
“傻子。”
“……?”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还真信啊?”
“也是,品行如此恶劣之人,嘴里没几句实话。”程芙又道,“可你方才不是说他在作坊里扯矿炉,若是消失太久,被其他工匠发现……”
“明晚四更,咱们去趟作坊,平安和喜乐负责捉人,你查看方剂。”
“那你做什么?”
“我保护你。”他回。
第60章
程芙笑了, 是那种很放松很坦然的笑,大大方方回他:“谢谢啦。水饺午膳前就给你们送去。”
她记得范吏目过午不食,自然是越早送越好。
“你做饭不难吃吧?”荀叙逗她。
心里的小疙瘩其实一直都在, 他不解她为何要撒谎, 把他送她的八珍糕全都送了旁人, 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他说好吃。
这个小疙瘩让他不忿于自己被欺骗、她会撒谎、他的心意被人轻率处置。但他面上仍旧与她说说笑笑, 假装一无所知,可这样也导致他的行为出现了一些偏差, 让她渐渐觉得他古怪。
“还行,不过包饺子我真的很拿手。”程芙谦虚回。
搁以前, 她会回很好吃, 可是自从吃了凌云随手做的简餐,突然对自己的厨艺有了更为准确的认知,“很好吃”三个字变得粘嘴。
不过她包的饺子确实有点儿水准, 用了阿娘所授的小技巧,以葱姜水浇透肉馅儿,再以油锁住水分,包出后各个皮薄馅多,油润汁足,吃进嘴里满口生香。
荀叙笑了笑。
她也跟着笑。
日光之下,女孩子的脸颊细腻瓷白, 有种不同于男子的柔软。
荀叙借着身高优势打量程芙, 晨光恰好投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饱满的粉腮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目力极好,甚至能窥见她脸颊细微的透明的毫毛,他想, 她应是从未绞过面。
思及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个正经教养嬷嬷指点,糊里糊涂被毅王玩-弄了一年,什么都不懂,谁会管她绞不绞面。
不过她好像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甚少抱怨,像个傻瓜一样。
荀叙:“我帮你,桂枝和鲜姜很沉。”
“一起抬吧。”
是挺沉的,所以她不太好意思甩手做大爷,竟认真与荀叙分担起来。
她没把他当男的,更没有利用天然优势从他那里享受些什么的打算。荀叙将药筐换到左手,淡淡道:“本来一只手提着还轻省,你过来抬,让我恍惚有种同时提着药筐和你的错觉,更沉了。”
程芙:“……”
她讪讪松开手。
不一会儿又追上了他的步伐,问东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