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书房内灯火初上。
裴鸿儒仔细翻阅了裴知鹤近日在庄子上写的文章与笔记,见其思路清晰,见解亦有精进, 并未因离了书院而懈怠,紧绷的脸色稍霁,难得颔首赞了一句:“嗯, 在庄子上这些时日, 学问倒未曾荒废,还算勤勉。”
裴知鹤执壶为他添茶:“不敢懈怠。”
“明日我休沐,正好送你母亲回府,你与儿媳也一并回去。”裴鸿儒撂下文稿,语气不容置喙, “庄上虽清静, 但不是久居之地。你既以科举为重, 此地既无良师指点, 亦无同窗切磋,闭门造车, 终非正道。”
裴知鹤闻言, 并未立刻应承,而是沉吟片刻, 语气坚定地回道:“此事,容儿子与阿蘅商议后再定。”
裴鸿儒眉头一皱,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发出“嗒”的一声脆响,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这等家事,你身为夫君还做不得主?回自己府邸,天经地义, 有何可议?此番接你娘回府才是正事,你夫妇同行,正是为她全了体面!”
烛火噼啪一跳,映着裴知鹤沉静的眉眼:“为母亲做脸自然要紧,可若因此惹得令蘅不快,岂非本末倒置?”
他顺手理齐案头散落的书卷,“爹和娘刚冰释前嫌,总不愿见我步您后尘吧?”
这话听在裴鸿儒耳中,刺心得很。他刚在陈岚那里放下身段,此刻竟被儿子暗指需要“哄”妻子回府,仿佛他堂堂宰相在家中竟如此没有威严。
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锐利地瞪过来,却见裴知鹤一脸坦然,倒叫他发作不得,只能强压着火气,硬邦邦地反驳:“混账,说得这叫什么话?你娘她通情达理,不过是此前有些误会,我与她说明白了而已。倒是你,连携妇归家这等小事都需看儿媳脸色,真是夫纲不振!”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裴知鹤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爹教训的是。只是夫妻之间需互相体谅,家和万事兴。”
说罢,行礼后便退出了书房。
留下裴鸿儒一人对着满室烛火,胸中堵着一口闷气,吐不出又咽不下。
真是个混账东西,娶了媳妇忘了爹。他一定是故意的,竟然也拿“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来刺他,这儿子算是白养了。
晚膳时分,四人围坐一桌,菜肴虽不如相府精致,却别有一番农家风味。
席间,裴知鹤放下筷子,神色自然地开口:“爹方才同我说,明日想让我们随他们一道回府。”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觉得如何?”
严令蘅眉梢微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裴鸿儒,显然是想看他的反应。
裴相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这逆子,竟在饭桌上把事挑明,把自己夫纲不振的模样全显露出来了,让他都跟着丢脸。
“这是自然要回去的。”严令蘅嫣然一笑,语声清脆,“爹亲自来庄上接娘,这般心意难得。我们做小辈的,当然要成全这份美意。”
她执勺为陈岚添了汤,眼波流转,“说起来,今日可是爹娘和好的‘大喜之日’呢,待会儿儿媳就让人收拾箱笼,明日风风光光地送二老回府。”
她这话说得真挚,可“大喜之日”四个字钻进裴鸿儒耳中,刺得他老脸一热。这丫头竟敢打趣起长辈来了,难不成今晚还是他和陈岚的洞房花烛夜?
他正要开口,陈岚却已笑着接话:“还是阿蘅会说话,心思也通透。”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鹤,你得多学着点。要懂得爱护枕边人,你们夫妻一体,才是风雨同舟,最该相互扶持的人。”
裴知鹤立刻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应道:“娘教诲的是。儿子定当谨记。”
他随即转向裴相,面色坦然,语气诚恳地补充道,“爹一向仁厚顾家,尤其体恤娘为家中操劳,此番更是亲自前来,足见对您的深情厚谊,堪称我等晚辈的楷模。”
他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不久前在书房那个被斥为“夫纲不振”的人不是他,而眼前的父亲一直是这般“情深义重”的形象。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其乐融融,结成了一种无形的同盟,将他架了起来。裴鸿儒如何能看不出,这分明是联手给他戴高帽呢。
***
翌日清晨,裴知鹤醒来时,身侧已空。他披衣起身,走出内室,便见严令蘅早已穿戴整齐,正站在院中低声吩咐着贴身丫鬟春花。
“人都找齐了吗?务必再三确认,今日是婆母回府的大日子,万不能出半点纰漏。”严令蘅语气郑重。
春花躬身应道:“县主放心,都是往日用熟了的老人手,上次府里办慈助榜,也是他们帮衬的,规矩都懂,稳妥得很。”
严令蘅点点头:“那就好。你亲自去盯着点,务必事事周全。”
春花领命,快步退下。
裴知鹤走上前,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日起得这般早,可是发生了何事?需要我出手吗?”
他见妻子眼底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兴奋,像是筹备着什么计划。
严令蘅转过身,冲他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自然是预备着一桩‘大善事’。夫君且等着瞧好戏便是。”
她眉眼弯弯,透着几分得意。
裴知鹤闻言,忍不住轻笑摇头,语气带着了然与几分无奈:“只怕你这大善事,对某些人来说,未必是善事吧?”
严令蘅立刻啧了一声,故作不满地嗔道:“你这人,昨夜娘才刚说过,要懂得体恤枕边人,怎的转眼就忘了?竟这般揣度我!”
裴知鹤见她这般模样,眼底笑意更深,立刻从善如流地起身,假模假样地拱手作揖,拖长了调子:“是是是,为夫失言,娘子胸怀宽广,所做定然是普济众生的大善事,为夫这厢给娘子赔礼了——”
严令蘅被他这夸张的动作逗得噗嗤一笑,伸手轻推了他一下:“少贫嘴。快些收拾,还得去请安呢。爹来庄子的头一日,咱可得好好装装相!”
夫妻二人笑闹几句,便一同收拾停当,前往正院。
厅中,丞相夫妻已端坐其上。裴鸿儒看着底下并肩而立的小夫妻,举止得体,和睦有加。尤其是严令蘅今日显得格外恭顺有礼,心中那点因昨日“夫纲”之争而起的不快也散了些,略显满意地微微颔首。
他心道:看来裴府的清流氛围,还是起了作用,这儿媳嫁过来几个月,总算是渐渐知晓规矩,懂得收敛了。
***
一行四人用过早膳,分别登上了两辆马车,轱辘声响起,朝着相府方向驶去。
马车行至相府所在的那条街巷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天动地的鼓乐之声,唢呐高亢,锣鼓铿锵,喜庆欢腾至极,与这条平日里门庭森严、行人敛声的街道格格不入。
头一辆马车里,陈岚靠着软垫,听着窗外的喧闹声,脸上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道:“听这吹打声,倒是热闹,不知是谁家今日办喜事迎亲呢!”
裴鸿儒微微颔首,并未十分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市井喧闹。
然而,他们的马车继续前行,那支声势浩大的鼓乐队伍非但没有迎面而过,反而调整方向,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们车驾的后方,那喧闹的乐声如影随形,竟是寸步不离。
陈岚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转化为错愕,裴鸿儒也皱起了眉头。
夫妻俩透过后窗的纱帘向外张望,只见一支穿着大红号衣、手持各式乐器的队伍,正兴高采烈地吹打着,虽说没人举着“囍”字牌,可这欢天喜地的乐声,正是迎亲时用的。
裴鸿儒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算怎么回事?哪有迎亲的队伍不去接新娘,反倒跟着别人家马车走的道理?
与此同时,后面马车里的小夫妻俩,自然也听到了这近在咫尺的喧闹。
裴知鹤看向身边的妻子,见她满脸狡黠的笑容,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扶额低笑,无奈道:“阿蘅,你这大善事,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严令蘅挑眉,眼中闪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彩,轻笑道:“既是大善事,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满京城的人都瞧见才好。”
这突兀又诡异的组合,两辆相府的马车,引着一支喧闹的迎亲队招摇过市,立刻吸引了沿途百姓的注意。人们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议论声越来越大。
“哟,这是谁家迎亲啊?排场不小。”
“瞧着方向,是往那边去的,哎?那不是裴相府的车驾吗?”
“相府有喜事?没听说啊,三位公子不都成家了吗?莫非是那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今日出阁?”
“不可能,嫁女儿哪有新娘还坐在自家马车里的道理?得坐花轿啊。”
“难不成是裴相本人纳妾?”有人大胆猜测,随即引来一片哄笑和更热烈的讨论。
裴鸿儒听着外面越来越离谱的猜测,脸色由白转青,他这位当朝宰相,向来最重威仪体统,何曾被人如此当猴耍、当戏看,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摁在泥地里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