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珈接过他手里的水,动作难得不多讲究的样子,直接湿了手朝脸上抹,更甚至,她直接拿衣袖揩掉面上多余的水渍。
不等梁丘开口,她弯腰把空水瓶搁回医药箱旁边,挽起手袋,“不好意思,把你这里弄脏了。”
施珈低头看一眼两人脚下的水迹,再抬头已经平静的面色和口吻,“我先走了。”
梁丘措不及防,不赞同地喊她,“你等等,我送你。”
“不用了。”施珈稍稍仰起头,淡淡地投他一眼。
“珈珈。”
她倔强的眼神同语调,有意也无意,“只是擦破皮,我摔过更严重的,真的不用麻烦你,我也习惯一个人。”
梁丘无言,每个字都似绵针,绵软却能精准扎到他心里去。
可他还是去拉住了施珈的手臂,“药箱里碘伏,棉签,软膏,还有医用敷贴,防水胶布,你带着,回去要换药,先用着。”
施珈微微张口,汇上梁丘的眼神,她拒绝的话终是作罢。她依言在医药箱挑捡出他说的这些,悉数扔进手袋里。
“你回来是工作还是……”梁丘对着要走的人终归还是问了出来,“是住在家里吗,你妈妈,应当还没退休,她还好吗。”
和他错身之际,施珈脚步一顿,声音冷清地启口,“回来是工作,不走了。我妈妈,她不在了。”
留下这句话,不管愣住的人,施珈只道谢谢,没有再会。她在一步步痛感的侵袭中,大步地径直离开。
好似记惊雷,梁丘一时没迈得动腿,等他回神过来要喊她,张口的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低哑得只他自己听得见。
梁丘乱了的脚步追到院门口,眼里施珈挺直的背影,比小时候更倔强。即便那样的伤口,她的脚步依然没有慢下来。梁丘远远望着她朝路口去,直到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他的眼前。
或许,从来就是他的过,他的错。
他们结结实实的错身,再回头,好像一切又沦为过去,梁丘问自己,究竟错过了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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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珈狼狈乃至落荒而逃一般地回到酒店。
她讲不清楚是什么心情,有心痛,有委屈,是怨愤,是不舍,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早被拆乱的旧毛线,没头没尾地纠结着。
她唯一肯定的,是她难过到要窒息。她就是想要逃。
施珈甚至怯弱地希望这是梦境。她宁愿没有再见梁丘,今日这样的梁丘。
手袋里的东西,被她一件件堆在她办公的桌面上,她气自己没用,眼泪又蓄起来。靠着桌沿,几次深深的且悠长的呼吸,她还是躲进了浴室。在由凉转热的水幕下,她像是要把自己浇醒浇透,让撕裂般的痛感游遍全身到神经的末梢,直至麻木,仿佛这样,满怀的悲伤可以给稀释掉,替代掉。
到底是回忆丰沛还是现实荒凉,也许人生从来苦多过甜,不过是人舍不得回忆的苦,偏偏还期待现实是甜。
现实再不如意,人终归要活在现实里。
28岁的施珈,妥善处理好自己和伤口。因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她要奔波生计。
成年人的伤与痛,和仙女教母的魔法一样,一样的时效性。南瓜马车仙女裙会消失,连幼时的童话都早埋下伏笔。
即便崩溃,也只在黎明破晓前。
陡然,床头手机嗡嗡的震动声响,施珈疲惫地起身,伸手捞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属地S城的陌生号码。
她偶尔会有业务电话,但这一刻,施珈无比确定,电话那头就是梁丘。
“你好。”施珈公式化的口吻。
那头微愣半秒,“你好珈珈,是我,梁丘。”
“嗯。”
“我,在书店会员系统里查到你的电话,抱歉。”
“嗯。”施珈并不意外,他的电话,以及,他的原则和道歉,他从前就是这样。
“你到家了吗。”
“嗯。”
大概夜晚的沉默太过沉闷,梁丘极轻地清一下嗓子,“你的伤口,尽量少沾水,沾了水别偷懒,要消毒换药,也尽量少走路,膝盖活动多了伤口不好愈合。注意观察,不行要去医院。”
隔着电话,他细细的叮嘱,足够要施珈贪恋的温柔。她差点就要从前一样的回应,而开口的一瞬还是打住,“嗯。没事我挂了。”
“等一下!”那头分明的急迫与克制。
下一秒,施珈听见梁丘小心的期待,他说假期如果有空,他想和她见一面。
施珈陷入沉默。
夜,似乎能让人都最大程度的诚实。她再明白不过,对梁丘,她其实不舍胜过一切。她会混乱,矛盾,纠结,会想逃离,究其原因,不过她舍不得。
“施珈……”
“这几天我有工作,”她轻飘飘的声音吹过去,“5号吧,我去找你。”
“好,”梁丘如释重负的语气,也嘱咐她,“你工作,当心伤口。”
结束通话,施珈盯着渐渐熄灭的屏幕愣了半天。
再解锁,她点开那个五年前就归到黑名单里头的微信联系人,对话框里,她一条条微信问梁丘在哪里,她联系不到他。
[外公和我妈妈都知道了,梁丘,怎么办,我妈妈真的很生气,她要送去香港读研,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为什么我联系不到你!]
……
[我会坚持,我也会等你!]
……
[梁丘,你到底在哪里]
等到梁丘的信息,已经是半个月后,施珈也等到了他的回答。
[施珈,我答应你的事,是我欠考虑,就不作数了,对不起。听你妈妈的话,去香港,好好念书,你还年轻,该有更精彩的人生。珈珈,你会遇到更好的自己,也要遇到更好的人。要忘掉我,如果你还会偶尔记起来,曾经有我这样一个长辈,我想我会很荣幸,但我更惭愧,忘记我,珈珈。不要难过太久,爱自己,做自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施珈再一次呼叫那个躺在通讯录的号码,梁丘的名字跳出来,提示音早已是空号,再不会有人回应她。
她把今夜陌生崭新的号码存下,备注小舅。
再见梁丘,施珈想,或许他们都需要一个出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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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暑假还有一个月结束,沈渝忽然停掉了施珈的舞蹈课和钢琴课,她被送到了陵市的梁阿公家。
施珈满以为这不过是她小升初前的旅行,母亲带她来探望梁阿公,过几天就要回去的。小宁(小孩)还没有忧虑地享受着假期,却不想她就这样留在了下来,直到高考结束。
其实,梁兆庆并不是她的亲阿公,她的亲阿公沈辅文,是梁兆庆的秘书,后因公殉职。
沈辅文是堂叔一家接济长大,靠自己一路打拼上来的,本无家可依。而其妻张玲,一个娘家单薄的漂亮女人,丈夫出事仅半年后,她就传出要改嫁的消息,对象是外地的一个工厂领导。
这样一来,单位分给沈辅文的住房自然要收回。沈渝已是高中,若跟母亲嫁过去,学业生活一时都说不好是什么着落。
沈渝私下求过母亲,待她高考结束吧,那个时候,她也不用跟着她去,或许更皆大欢喜的结果。张玲只道她天真,我一直在家里,如今没了你父亲护着,我也只有女人皮相这点资本了,你当我还是你这样的好年华,再等,当真是昨日黄花了。
原以为事情已成定局,却在那头的车子来接人的当天,出了岔子。
东西都装上车子准备出发,沈渝发现还有箱父亲给她的书没拿上,她要上楼去取。张玲没说什么,不想总叫邻里盯着,招口舌议论,只催女儿快些罢。
几分钟,还没见楼道口有动静。来接人的厂领导许是新夫人面前寻表现,又或继父的担当,热络地说他去瞧瞧,别是东西太重,小姑娘家拿不了。
又这么耽搁一阵,沈渝再下楼时,面上红白一阵,冲到车窗边便说她今朝不和母亲去了。
后头跟下来的厂领导,面色也不大好看,径直坐进车里。张玲即刻也掉了脸子,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男人不以为意,不耐烦的口气,你女儿不愿意去就不去吧,你呢。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挑明。沈渝见张玲攥紧的拳和起伏的胸口,默默扭头,回去楼上。
是的,她们彼此都明白的说不得里,张玲含着泪,还是走了。
当晚,沈渝到干-部院的小楼,找梁兆庆,请他帮忙,能不能留下这套公房,待到她参加过高考也行的。
梁兆庆着实没料到,也不解,张玲来辞行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留下女儿自顾自地走。男人大概也没那么些细致的考量,问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他便是能帮她,涉及公事总归也不是他能一言堂的。
那时他的第二任夫人王芝,也就是梁丘的母亲,比沈渝大不了太多,才刚有了身孕。她一边瞧着小姑娘难以启齿的神色,大概也猜到些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