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沈谙之离开那一夜,他指着金笼,在浓郁的血腥味中,低声问沈谙之。
那时的沈谙之久违地窥见天光,尽管那只是一抹江上月影,他还是立在窗前,久久凝望天穹,说了一句很掉书袋的话:“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
拙诚,这两个字合起来与他毫不相干,单独分开来与他亦是全无瓜葛。回首这二十七年,他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在争权夺利的路上所向披靡,不曾拙过一次,更不曾诚过一回。
他分明可以用最熟悉最便捷的方式去夺,去囚,把这个人牢牢攥在手里,派一千个一万个暗卫看着她守着她,将她囿于一方天地,要她插翅难飞。
他活着,她只能在他身边,他死了,她也得跟着他死,生死相随,这短短一生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他不需要弄明白李瀛究竟是如何想的,就像不需要去探究一只笼中雀为何总是想逃,只要把笼子筑得高高的,编织得密密的,让她逃无可逃,这样便足够了。
……这是他想要的吗
心口又开始抽痛,那道刀伤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深可见骨。
谢雪明闭上眼,疼痛难耐,神智越发清明,他无比冷静地想,既然有简便的法子,何必再多此一举
那些纷乱的思绪都不重要,沈谙之说的话都是胡扯,他只要得到,得到才是最要紧的。
……
好黑,李瀛睁开眼。
眼前是一重深深的漆黑,山里的夜色是黑阗阗的,内里有枯树瘦枝晃动,一团团虬结的影在北风里飘忽。
此刻的黑,是纯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没有呼号的风声,没有摇曳的树影,四面狭窄逼仄,穹顶低矮,连翻身也不能,更别提起身了。
李瀛眨了眨眼睛,有些疑心自己到底有没有睁开眼,一片死寂中,她听见自己眼睫颤动的轻响。
她伸出手,推了推身侧的墙壁,是厚重的木,散发着檀木的香。
思绪骤然一沉,她知道自己在哪了——在一副棺木中。
身下骤然晃动起来,一颠一颠的,似是有人抬起棺木,模糊的人声像是隔着水雾隐约传进耳中。
“……首辅死了,要人殉葬,先埋在这荒郊野岭,等到冰消雪化,再迁回陈郡。”
“那条狗怎么办也跟着殉葬”
“……先敲死了再说。”
随后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呜咽声,听不真切,像是酥酪在叫,叫得哀哀的,尾音拖得长长的。
一两声之后,便没了动静。
李瀛轻颤起来,用手去拍打棺木,檀木棺壁反震,震得她手心发痛。
她哑着声呐喊,要抬棺的人不要杀酥酪,要他们放她出去,喊了几声,棺木中空气稀薄,几乎喘不上气,闷热潮湿。
凌乱的发丝水淋淋地黏在脸颊上,浑身都湿漉漉的,衣裳闷热,下一瞬,冰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棺椁轻轻落地,眼前骤然大亮。
天光太刺眼,李瀛下意识闭上眼,薄薄的眼皮下是红彤彤的光,现在竟是白天。
她忍着刺痛迎着光睁开眼,从棺椁中爬起来,四处寻找酥酪。
一团雪白的影扑到眼前,是酥酪,黏糊糊地蹭在她怀里。
不远处,有人安静地俯视檀木棺,听她绝望的叫喊,带着哭腔的哀求,看她浑身湿漉漉地从棺木里爬出来,乌发凌乱地垂落在腰际,
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好可怜。
只是半刻钟而已,从她入棺,到醒来,过了不到半刻钟。
谢雪明平静地望着她,望着她蒙着水雾的眼眸,他说:“我死了,你得殉葬。”
这次只是提前演练,等到他将死之际,他会先带走李瀛。
“……凭什么”浑身湿漉漉的李瀛问他,她怀中的小狗也在叫,像是质问。
两日不见,谢雪明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一袭雪衣,立在青天白日下,昳丽阴森得宛如鬼魅。
“你是我的妻。”
“我不是你的妻,我没有答应嫁给你。”李瀛的声音在颤,透着哑,胸膛起伏,像是在竭力呼吸。
“我们同过房,不是妻,你又是我的什么”眼前人俯视她,语气平静而偏执。
同过房,行过敦伦之礼,也不是妻。
李瀛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想起那一夜把刀刺进他心口的感觉,慢慢平静下来。
刀锋层层破开血肉,刺穿心口,那一定很痛。如果有人刺她心口一刀,她会以牙还牙,设法刺回去,可怜眼前权势滔天、心狠手辣的首辅大人,只是着了魇般说她是他的妻,他疯了么。
难不成只要做了他的妻子,往他心口上刺多少刀都可以
她近乎直白地说:“谢雪明没有娶李瀛,李瀛也没有嫁谢雪明。
所以,什么都不是。”
第77章 要挟两条人命,加一条狗命
群峦上朔风刮过,裹着霜雪,像刀,剜过檀木棺,横在两道无声对峙的身影之间。
方才李瀛说的那句话犹如利锤,重重地击打心鼓,发出一声重钟似的闷响。
她说,什么都不是,她和他什么也不是。
谢雪明低低地笑了,她说的没错,天下人还不知道谢雪明娶了李瀛,当朝首辅娶了亡故的妖妃。
不远处,缇骑带着两个人影走了过来,一个是青俪,一个是沈谙之,颈侧架着铡刀,锋利无俦,在雪地里寒光烁烁。
“两条人命,”谢雪明道,他微垂眉梢,淡淡乜了一眼李瀛怀里的酥酪,昳丽面容很平静:“再加一条狗命。”
“换你嫁我。”
这四个字一出,李瀛怔楞在原地,谢雪明这是在用他们的人命来向她下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么
沈谙之面色一白,骤然蹙眉,清秀的脸神色几番变幻,似是下定决心:“谢国公不如杀了某,用他人性命威胁女子下嫁,不是君子所为!”
谢雪明颔首,决定成全他,刹那间,铡刀一寸寸迫近沈谙之的颈侧,紧贴皮肉,流出一线单薄纤细的红。
“不要杀他,”李瀛骤然开口阻止,乌黑湿漉的髯发落了霜,颓靡披落在腰侧,眸瞳显得愈黑,愈发秾丽艶美,“你要娶我,也无不可。只需做到两件事,其一,要昭告世人,上达天听。”
围观的缇骑低眉垂首,不敢再听下去,首辅娶了假死的妖妃,这件事传出去岂不落人话柄,届时那群清流皇党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口诛笔伐,大肆攻讦首辅大人。
这世间流言杀人不见血,众口能销骨,往小了说,是首辅觊觎妖妃,早有预谋,往大了说,是他蔑伦悖礼,轻蔑皇权。
若是真的要娶,不妨悄悄地娶,金屋藏娇,既不会被世人诟病,被皇室猜忌,还能娶得美人归。
武殊心想,此举才是最安稳妥帖的,按照主君素日谨慎小心的秉性,他应当不会答应李瀛的要求。
下一瞬,他看见谢雪明轻轻颔首,神色平静,仿佛对此不以为然,紧接着问李瀛:“其二呢”
“其二……”李瀛顿了顿,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然如此痛快地答应了,那双漂亮的眸愣住了一会儿,竟然问他:“你不怕我在帐内杀了你”
不必多言,谢雪明的眸光轻移,落在檀木棺上,棺木静静地躺在满天风雪之中,黑沉沉的,透着阴森诡谲。
他的意思是,杀了他,她也得跟着殉葬,生死相随。
这幅棺木很阔,足以容纳两具尸骨,看上面精致的形制花纹,绝不是短短数日便能制成的。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铸棺的,难不成早在很久之前,便想好了要与她同柩下葬
风雪很冷,吹起簇着颈子的殷红领襟,吹成一团柔软的乱红,寒意一寸寸攀上李瀛的脊背,一股憷然之感油然而生。
檀木棺横亘在白茫茫的雪色中,冰冷铡刀依旧紧贴着青俪和沈谙之的脖颈,数不清的白衣缇骑屹立在雪地上。
重重围困之下,她插翅难飞。
谢雪明只是静静望着李瀛,安静地等着她尚未说出口的“其二”。
第78章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自此,生……
远处遥遥传来浪涛声,其间似有冰棱晃动的轻响,是江面冰解的动静。
浩荡长风自山间而来,吹动李瀛凌乱的乌发,她仍在犹豫迟疑,此人诡诈莫测,纵然此时对她动心,又有几分真心,又能维持到几时
江面冰封时,常有鸟雀自若地在冰面上行走,可冰总有化的时候,鸟有双翼,随时可以飞走。
而她,一旦尝试立足在冰面,踏足薄冰,战战兢兢,等到不知何时冰消雪融,便会万劫不复。
人情反覆,她没有双翼,无法全身而退。她赌不起。
没有其二,只有绝不答应。
不待李瀛开口,一直垂眉凝视她的谢雪明骤然动了,他低下头,那双骨节明晰的手翻飞交错,解下悬在蹀躞带上的紫绶,华美的紫绶连接着一方小小的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