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议事,钱祭酒共说了不到十个字,余下属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恭声应是。
陈琰的到来,给这座气派的官学笼上一层乌云。
一时间,各堂博士、助教严抓课业堪比酷吏追比钱粮。
钱祭酒又令监丞日夜赶工,将监生自入监以来所犯过错系数列出,一条一款的处置。
绳愆厅日日大门紧闭,里面传出痛呼哀嚎之声,监生们各个噤若寒蝉,国子监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开国之初。
监生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弹劾钱祭酒和陈司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进内阁,都察院召二人谈话,发现他们所行之事皆遵照法典,没有一丝一毫违规。
陈琰放出话去,祭酒大人有言在先,开国之初有监生不服管教而生事,太祖下令在国子监门口矗一根旗杆,将监生头颅砍下挂在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这下连怨声都不敢有了,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别说辱骂师长了,馔堂里打饭的杂役手抖都不敢吱声。
……
三月二十五日,累日以来的春雨终于停歇,阳光透过薄暮,唤醒了宫墙内的飞檐走兽。
这是每三年一度的举世瞩目的时刻,来自两京十三省各地数万万学子,经过严苛的层层筛选,仅剩三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景熙四年的新科进士。
文武百官分列于丹陛两侧,听鸿胪寺的官员宣读名次。
不出意外,陈敬时考取了二甲第三十六名。
陈琰唇角微抿,相当靠前的名次,当然,比他这个状元还是逊色一些啦。
御街夸官之后,平安和祖父祖母重新回到承天门外,不但接到了小叔公,还碰到了陈琰。
陈琰一身红色朝服,三梁冠,银钑花带,满目喜色。
叔侄二人相视无言,想到三年前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又各自有些怅然。
平安不由想起那句话,正义只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可是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靡费的光阴谁来补偿?受伤的心灵谁来慰藉?
回家的路上,平安将小叔公的进士巾戴在头上玩,看着车窗外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小叔公,我以后要做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好人受委屈!”
陈敬时性子洒脱,被革除功名未必显露痛苦,金榜题名也未必欣喜若狂,平安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倒让他眼眶发红。
回到家里,陈敬时作赋一首:“兴家之子,如待琢璞玉,其质纯美,其性坚韧,其实……”
余光一瞥,见一只沾满墨汁的小爪子伸向他新得的《牧牛图》。
“陈平安,不要动那幅画!”
随着他一声断喝,“兴家之子”如一阵疾风,掀飞他满桌纸张,消失在大门口。
陈敬时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其实,麻烦得很!
第80章 大叔,快来救我!
陈琰公事繁忙,早出晚归,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吃饭了。
这天是他的生辰,平安乘车来到安定门内的崇教坊,路过一道写着“集贤街”的牌坊,国子监和孔庙都在这里——祖母遣他来给老爹送吃食。
国子监大门敞开,没有军卒把守,书吏认识陈琰的长随阿祥,便殷勤地迎上来:“是陈司业家的小衙内吧?”
平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今日大讲,陈司业在明德堂讲《四书》,小衙内是去听讲,还是去签押房等?”
“我不去听讲!”平安断然拒绝。
书吏接过食盒:“那小人带您去三堂。”
平安便跟着他穿过一座琉璃牌楼,夹道的古槐遮天蔽日,平安左顾右盼,两边是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
三堂为敬一亭,分别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之所。
老爹的签押房里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平安翻出一个干净的木盒,往里放了一把糖果,摆在案头,然后坐在老爹的椅子上晃啊晃。
他哪是坐得住的性子,没一会儿便开始在屋里转圈,从屋里转到屋外,书吏眨个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敬一亭外的回廊传来阵阵鸟鸣,平安闻声找过去。
只见廊下挂着一排鸟笼,一个四十多岁身穿着短衫、挽着衣袖和裤腿的大爷正在摆弄一口大缸,缸里放了一只“油葫芦”,顶上还挂着一只百灵,油葫芦叫得凶,百灵也跟着叫。
平安觉得有趣,揣手坐在旁边看。
好一会儿,钱祭酒才发现廊下蹲着个漂亮娃娃。
他也不惊奇,国子监门禁不严,还当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调皮溜进来玩的。
“大爷,”平安昂着脑袋,“我看您的养法,跟我祖父不一样。”
“哦?你祖父是如何做的?”钱祭酒问。
“他会用等身高的笼子养着,再雇两个人抬着遛,让百灵绕笼飞鸣。”平安道。
“嚯,一听就是南派富人家的养法,咱们北方人专养净口的‘十三套’……”钱祭酒顿了顿:“不跟你小孩子说这个,玩物丧志。”
“大爷您真厉害,您是国子监的官员吗?”平安问。
“我姓钱,乃此间祭酒……家的老仆,专给他老人家养鸟的。”
钱祭酒见小孩瞠目结舌的表情,忽然有点臊得慌,信口开始胡编。
“原来如此……老钱,我舅舅给我的油葫芦叫声很亮,您要是用得上,可以借给您。”平安道。
正在喝茶的钱祭酒险些呛着。
冠礼之后,人皆称其表字,以示对父母的尊敬,做官到一定品级,还会给自己取号,以示对师长的尊敬。可无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他这辈子也没想到有人会叫他“老钱”。
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赶紧叫人送走。
平安笑吟吟道:“我叫平安,我爹是这里的司业。”
钱祭酒:“……”
送不走了。
“小衙内,”陈琰的书吏在远处喊:“陈司业叫你去彝伦堂。”
平安答应一声,对他说:“老钱,我爹叫我了,回头再说油葫芦的事,咱们以后有得是时间一起玩儿!”
“大可……”钱祭酒对着他的身影道,“不必。”
话音儿还没落,小孩已经“噔噔噔”跑出去好远了。
他不禁头疼耳鸣,怪道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大神仙还在国子监“作威作福”,这又来了个小神仙,想是前半辈子过得太舒服的缘故……
念及此,他又松弛下来,舒服都舒服过来了,余生补偿一下也是应该的,当一天祭酒遛一天鸟,何必想那么多。
那书吏领着他回到签押房,一口一个“小衙内”,叫的他觉得不当个纨绔子弟怪对不起人家的。
老爹已经摆开食盒里的菜肴,在签押房等他了。
书吏殷勤地接过平安脱下的衣裳,挂在一旁,才退出去。
“爹,国子监果然是很有些学问的地方,他们对我特别好。”平安道。
“嗯,他们待人一向客气。”陈琰道。
“廊下那个遛鸟的大爷,看上去都很有学问。”平安又道。
“遛鸟大爷?”陈琰心想,当然有文化了,那是三十年前的老探花。
不过他很了解儿子,如果对他说,那是某某年的探花,他一定会说:“探花也遛鸟,祖父也遛鸟,那不如直接成为祖父。”
所以陈琰选择不提这茬。
用罢中饭,陈琰带着他四处逛逛,六堂的监生们已经开始背书,井然有序,经过彝伦堂东侧的绳愆厅,里面却传来阵阵惨呼,伴有夏楚加身的声音。
平安汗毛倒竖:“爹,有人在里头打人。”
陈琰煞有介事道:“是啊,祭酒大人严厉,监生犯了学规,就会被抓起来挨竹蓖。”
“啊……”平安道:“他们爹娘不管吗?”
“监生中年纪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岁了,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陈琰道。
“哦。”平安记住这件事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进国子监,这里的校长可太凶了,不像他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回到签押房,陈琰让他去内间的小榻上眯一会儿,下午有了精神好做功课。
平安仍心有余悸呢,趁着签押房没人,小声在陈琰耳边问:“这个祭酒比二师祖凶多了,爹在这种人手底下做事,很不自在吧?”
陈琰故意逗他:“上官严则属下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安叹了口气,难怪说副职都是牛马呢。
“他会像杨贯一样欺负您吗?”平安想了想:“再把他搞走怎么样?”
陈琰险些噎着,赶紧解释道:“放心吧,没人敢欺负你爹。”
可是平安已经不信了,尤其是在吃到馔堂里的饭菜之后。
晚上回家,平安对着祖父祖母娘亲小叔公一顿抱怨,老爹在国子监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上司可凶可凶,饭也很难吃,简直是他吃过的所有衙门里最难吃的工作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