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师?”皇帝迅速排除了刚刚见过面的王时来,惊讶地问:“胡学士下诏狱了?”
“不是胡学士,是臣以前的西席,臣的授业恩师郑行远。”平安边哭边说,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你先别哭,慢慢说。”皇帝道。
平安啜泣道:“刚刚进京那两年,我爹公务繁忙,经常不着家,是郑先生教臣做人的道理,教臣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的学问,郑先生待臣比亲爹还亲,臣无法袖手旁观。”
皇帝:……
总觉得哪里不对……
“臣还听说诏狱之中阴暗腐浊,即便不受刑也很容易生病,所以贸然来求见陛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饶我老师一命。”
平安悲从中来,自顾自地哭个没完。
皇帝还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呢,料想郑行远确实是个人品高尚的君子,而非沽名钓誉之辈。
“平安,哎,平安。”皇帝缓和了声音:“你先起来,朕没想要他的命。”
平安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
皇帝摆手屏退众人,只留平安单独在殿中。
“知道你老师为什么下狱吗?”
“知道,”平安沙哑着嗓子,“弹劾了几个高官,说他们贪墨军需。”
皇帝点点头,其实他在晋州一带驻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军方贪墨的事实,可以想见,西南、岭南一带的军队也是如此,可在他心里,边事比惩贪更要紧。
所以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皇帝对他说:“晋州正在战时,此时查贪腐,势必导致军心震动,于战事不利,能听明白吗?”
平安点点头:“能。”
“朕让你老师在诏狱里消停几天,等仗打完了,朕会授他户科给事中一职,配合三司彻查晋州官军,扫清蠹虫,重固大雍北疆,但在此之前,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说任何人违犯国法,战时权宜就是国法,能听明白吗?”
平安又点点头:“能。”
“很好,连你个孩子都听得明白,想必你那一根筋的老师也不至于再发昏。”皇帝道:“朕写一道手诏,你带到诏狱去给他看,阅后即焚。”
平安愣愣点头:“是。”
……
平安带着皇帝的手诏来到北镇抚司,先见了指挥使罗纶,四凤叔长四凤叔短的套近乎。
罗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看着他红肿的眼睛问:“谁欺负你了?”
平安忙道:“没人欺负我,只是担心郑先生。”
“人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罗纶道:“让他们带你去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
得了罗纶这句话,平安便放心跟着几个校尉往诏狱去。
这些锦衣卫人高马大,脚步极快,平安两条小短腿都快摆出残影来了,一路小跑才勉强跟紧他们。
从天光大亮的世界进入黑暗潮湿的诏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两名守卫提着防火灯笼赶来,平安也主动讨了一支,才看清眼前的路。
听说诏狱里关着的,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恶。
但并非他想象中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其实罗纶上任后特意消杀清洁过,除非上峰特别交代的重点人犯,大部分普通监舍还勉强过得去。
走到尽头处的一间,狱卒打开牢门,锁链哗啦啦坠地,平安终于见到了小郑先生。
小郑先生见到平安,眼眶都红了。
平安围着他转了几圈,见他没有受刑,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总算放心一些。
郑行远在观政时发现军需数量有异,继而发现晋州官军沆瀣一气,贪墨现象严重,愤而上书弹劾,自己却下了诏狱。
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很大,既愤怒又焦灼,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平安问他:“学《孟子》的时候,我给您讲过‘曹敞收葬’的典故,您还记得不?”
郑行远颔首哽咽:“亮直者不见容于冗辈中矣。”
意思是,真正诚心正直的人是不会被平庸之辈接受的,必定会遭受毁谤、打压,难道要因为平庸之辈否定自己吗?
平安随即拿出皇帝写给他的手诏来。皇帝在信中循循善诱,谆谆而教,请他顾全大局,暂待一时,他日必有重用云云。
都把小郑先生感动哭了:“微臣何德何能,得陛下亲自教诲,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体谅陛下的苦心。”
平安这才松一口气,打开灯罩,直接将手诏焚毁,又打量起监牢中的环境来。
等郑先生哭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朝牢门外喊人。
校尉带着狱卒过来,问他小人家有何吩咐。
平安道:“吩咐不敢当,劳烦帮忙换一套干燥的被褥,再添一副桌椅,灯碟都裂开了,换一换,找两本书来解解闷,笔墨纸砚备齐,万一他想作诗呢,不要给他喝生水、吃隔夜饭,多送些时令果蔬,谢谢。”
校尉问狱卒:“都听见了?”
那狱卒黑着脸去办了——比他爹都难伺候。
第104章 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
回到家,平安蹑手蹑脚溜回他的东厢房,阿吉跟在后头,狗狗祟祟,还是撞上了从堂屋里出来的陈琰。
“怎么去了那么久?”陈琰问:“眼睛怎么了?”
平安揉一揉。
“别用脏手揉眼。”陈琰道。
“昨晚没睡好。”平安故作随意:“研究所有点事,我进宫来着。”
陈琰笑道:“你们还真把那研究所像模像样地开起来了。”
平安提到研究所,总算没那么心虚了:“是啊,陛下特意遣了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来帮忙呢。”
陈琰也不再问他具体在研究什么,小叔或许还能听得懂,他是完全听不懂的。
“爹爹,没什么事,我回房了。”平安道。
陈琰应了一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觉得哪里不对,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
等他得知的事情始末的时候,小郑先生都已经被平安捞出来了……
郭恒最近实在太忙,等他腾出手来打算从中调和的时候,才知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又听说陈平安小朋友瞒着所有人大闹凌霄殿,去圣驾面前求情,还去诏狱里上下打点,比较庆幸的是因为跑得急没带钱所以没有行贿——火气蹭蹭往头顶蹿。
他吃准了陈琰舍不得揍儿子,趁其不备直接将陈平安拎进签押房。
平安先前给自己算过一卦,卦文说他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便提前把家里的书房清过场了,什么掸子、镇尺,所有长条形物品都藏得严严实实。
谁知还没回家呢,先被二师祖拎了过来。
郭恒沉着脸栓起门来,拿出一柄戒尺。
平安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这不是郭琦同款吗,怎么给带到衙门里来了?
他开始慢慢往门口出溜。
“跑什么?不是很能干吗?”郭恒沉着脸:“伸手。”
平安将手背到了身后。
“三,二……”
二师祖淫威之下,平安又把手伸了出来。
郭恒只捏住他的左手。
“啪”地一声,平安一哆嗦,把右手缩了起来。
郭恒心里头又气又笑:“缩那只有用吗?”
平安摇摇头,眼泪就甩了出来。
这孩子真哭起来几乎不作声,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眼眶鼻尖都是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郭恒瞧在眼里,险些下不去手。
“小小年纪遇到了难处,就该立刻告诉长辈,怎么敢擅自做主?”郭恒问。
平安小声道:“我本来是想跟我爹说的,可转念一想,我爹也没那么大本事啊,还是得跟您说,可转念又一想,那不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吗?我直接去找陛下,不牵扯任何人,不是更利索吗?”
郭恒又打了他三下:“你哪来那么多转念一想?”
平安疼得肩膀一缩,他长这么大都没怎么挨过打,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真以为自己好大的本事?陛下和罗指挥使看在你年纪小,不计较你的失礼,愿意给你一些方便罢。
“还学会装哭了,说什么‘你爹不着家’的话,你爹几时不着家过?”
平安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郭恒气得又敲了他好几下。
昨日乾清宫议事,皇帝见到陈琰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总不着家,十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陈琰人都僵住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平安想象着老爹当时的窘迫,险些破涕为笑,可他深知正在挨揍的小孩笑出声来会是什么下场,咬着嘴唇把两辈子的难过事都想了一遍。
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他们心胸宽阔,不跟我一般见识,这样不是很好吗?您不用冒险得罪陛下和同僚,郑先生也被捞出来了,我一个小孩子要救老师,又没人可以指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