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男子长身而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他缓步向我走来,如玉的脸上,一双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见我的灵魂。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着开口:
「大人如何称呼?」
「下官钦天监主簿,吕道微。」
这个新出现在父皇身边的术师,跟五年前江南的那个术师一样,都姓吕,吕祖的吕。
可我心跳愈是急,笑得便愈是甜。
「吕大人是相面,还是相手?」
第8章
吕道微盯着我的眉心,面色沉静无波。
今晚是宫宴,我盛装出席,自然也是贴了花钿的。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
「有劳公主,伸出右手。」
我松了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挽袖伸手。
为了改变掌心的纹理,母妃常年给我用药汤洗手,直到净安师太说,连她都已看不分明。
吕道微抽出一条素白帕子,托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神落到我的掌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微微蹙眉。
坐我右侧的柳容与突然起身,冲父皇拱手道:「陛下,是否先请使臣离席?」
父皇面皮紧绷:「让阿吕先看。」
吕道微对旁边的动静恍若未闻,自顾自托着我的手,认认真真看完:
「三公主吉人天相,福泽可佑江山。」
语毕,殿外刚好吹进一阵长风,荡起他的素衣,袂袖飘飘,恍若神仙。
父皇松开了紧捏的酒盅:「那河西郑氏呢?」
吕道微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叛军不过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父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想起北燕来使:
「燕地毗邻朕的河西,素日商贸往来颇多。不知贵国在其中,又打算演个什么角色?」
北燕使臣恭敬下跪:
「小臣此番前来,乃是我王欲替太子求娶大梁公主,永结同盟。绝不会给叛军提供一米一黍。」
父皇纵声大笑,自觉天威赫赫,颜面有光。又一叠声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要与北燕使臣一醉方休。
只有柳容与要去处理河西叛乱,提前告退离席。
很快,殿上丝竹又起,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像是忘了,片刻之前还是一国之母的郑皇后,此时已成瓮中囚。
喝到尽兴处,北燕使臣借了酒意,再次求亲:
「臣观三公主与我家太子年岁相仿,正是一对佳偶。不知陛下可愿割爱?」
大皇兄也望着我笑:「三妹妹敏慧通达,端方有仪,合该是戴凤冠的人。」
满殿宾客哄然,两国官员皆与身侧人碰杯饮酒,气氛热烈,仿佛好事已在眼前。
唯有吕道微自顾自地,只给自己斟酒。
父皇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冲使臣打了个哈哈:「你说安平啊,她尚未及笄。婚嫁之事,尚早。」
我低头饮了一口酒。
郑家一倒,大皇兄就有些忘形了。
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吕道微说我「福泽可佑江山」时,父皇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是我也有些奇怪,吕道微为何会下那样的批语。
东海吕氏,不是「绝无虚言」的吗?
第9章
母妃说,师太替我批命后大惊失色,称我「极贵而不利夫,若不夭折,必弑君而成天下之主」。
幸好母妃与师太交情甚笃。
她求师太替我粉饰,将我的八字从晚子时改到了早子时,又重金买通接生的稳婆。
还让师太收我做了记名弟子,希望佛门福德,能够保佑我健康长大,不致夭折。
可我六岁那年出痘,极其凶险。
父皇惜命,不顾我身体虚弱,要把我扔到郊外皇庄,令我自生自灭。
母妃以死相逼,才争到送我去玉华寺养病的机会。
玉华寺的住持便是净安师太。
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照顾我,终于将我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
病愈回宫那日,师太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提醒母妃,说我九岁那年,还有一个大坎。
过不去,就会死。
母妃听了没有哭,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师太的眼:
「净安,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师太垂目敛眉,念了一声佛号。
再抬眼时,满目悲悯。
「相传吕祖在东海有一脉传人,铁口断命,绝无虚言。你若能往江南去,兴许能遇到他们。
「要是他们肯出手消灾,令仪或可长命无忧。」
三年后,父皇微服下江南。母妃欣喜若狂,费尽心思讨好父皇,终于哄到了带我一起随行的机会。
挑选随行宫人时,母妃也颇费了一番思量。她自南疆带进宫两个心腹侍女。
挽秋擅毒会医,望春善卜。
师太说我的大劫不是病。母妃就带了望春随行。
望春执三枚铜钱在手,一路六爻起卦,寻找吕祖传人的行踪方向。
术师不请自来那日,望春掷出了「水火既济」。
此卦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母妃思量再三,嘱我躲到鸳鸯厅的帷幕后,由她先行试探。等她击掌为号,我再假装与望春迷藏,误入帷幕里贪睡方醒。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术师一进来就自报家门,叫破了父皇身份,铁口铮铮:
「乱我朝天下者,即在君侧。」
父皇既惊且怒,追问再三。吕术师只是摇头不语。
直到一百杖下去,吕术师才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句:
「我东海吕氏有家规,铁口断命,不得虚言。今日陛下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无中生有。」
父皇冷笑连连:「你一会说乱臣即在朕侧,一会又说不能无中生有。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吕祖传人,不过就是个巧言令色、欺世盗名之徒!
「给朕继续打!说不出来便是欺君,打死治罪!」
我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吕术师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很快连呻吟呼痛声都没了。
只有板子打在骨肉之上,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
一只冰凉的手自身后捂上我的嘴。
我扭头看去,是母妃。她示意我不要出声,悄悄带着我,从北厅的后门离开。
那一天,就是我与母妃最后的诀别。
直到母妃喝下那碗鹤顶红,含泪抚过我的脸颊,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坎上离下,初吉终乱」。
伴君如伴虎。
伴暴君,如伴疯虎。
思量间,我望向眼前喝到面红耳赤的暴君。
他怀里拥着一个丰腴的西域舞姬。女子香肩半露,檀口微张,正等着他以口渡酒。
席间其余男子也皆尽效仿,或拥或抱,皆有美人在怀,一派香艳淫靡之色。
谁也不再记得,河西正在叛乱,将有生灵涂炭。
如此江山,我真的能福泽吗?
我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吕道微。
他怀里没有美人。恍若世外仙,不沾半点尘。
可对上我的目光,他又极快地冲我眨了下眼,还带了几分自来熟的调侃。
我一怔。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喝多了酒,看花眼。
这样的吕道微,真会是东海吕氏的传人?
第10章
翌日,父皇封我为「护国公主」,赐食邑三千户。
大皇兄终于醒过味来。
在弘文馆遇见时,他冲我凉凉地笑:「好一个护国公主。柳家出钱平叛,却是你福佑江山。」
我翻开桌上的《孙子兵法》:「我能福佑大梁江山,大皇兄不开心吗?别忘了,你也姓萧。」
大皇兄嗤笑:「我只是好奇,三妹妹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本事,手都能伸进钦天监了。我那短命的二皇弟,都没有这个能耐。」
我头也不抬:「天意难测,我也没想到,我竟有这么大的福气。」
大皇兄抽走我手里的书,一撕两半:「三妹妹最好真有这福气,不然还是多读点女德、女诫的好。」
说着,他就将书扔出了窗外,甩袖而去。
跟着就有内侍进来通知我,柳太傅忙于河西平叛,近日都不能来弘文馆上课了。
我颔首表示收到,起身去捡我的书。
晨起刚下过一场雨,廊下有积水。书册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一个泥水塘子里,被泡得脏污不堪。
只有我写的一行笔记,隐约可见:
【借尸还魂,攻心为上。】
我怔了怔,无声轻笑。
回到瑶华宫,良贵人正带着宫女摆开架势,要做七夕夜的乞巧果子。
见到我,她欣喜地笑:「公主今儿怎么这么早?乞巧的新衣我替你准备好了。要不要先试试?」
每逢年节,尚衣监自会按制准备公主的衣裙。可良贵人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定要亲手替我裁制一身素白的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