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去,眼下还残留着粗糙的黑色线头,鼻子像是纸糊的,随着呼吸不断膨胀,又不断干瘪。
那非人非鬼的怪物趴在桌上,忽然朝他们一笑,露出稀稀疏疏的黑黄牙齿。
“瞧二位面生,可是新来的?”
二人点点头,望着眼前这鬼东西,竟一时忘了说话。
“那就在这边入簿。”鬼东西指了指桌上有个豁口的瓷碗,“凡是来此处的生灵,皆要在碗中滴上滴血,让鬼市子记住你们的气息。”
温堇禾听后这才发觉自己仍牵着裴因的手,她猛地甩开,咬破指尖后朝碗中滴血。
只是整个手掌像是在火中滚过一般,烫得有些发麻,甚至连挤出的血也在腾腾冒着热气。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扭头看向裴因,只见他耳尖也是红得滴血,双眸低垂看不清眼底的心思。
两滴血落入碗底后瞬间蒸发,那鬼东西在厚厚的籍录上划了两笔,而后拿起手边的纸灯笼起身。
这才看到它还是个跛脚。
这时,茫茫无际中陡然生出一道石门,那矮小的跛脚朝他们挥挥手,示意跟紧它。
它掂着灯笼【踏雪独家】向前走去,惨白的灯笼纸中荧荧跳着盏青绿的鬼火,映亮了前方的路。
裴因跟在它身后,望过四周后朝它拱手问道。
“敢问如何称呼阁下,二人初来乍到还不知这鬼市子有何禁忌,不知可否向您请教一二?”
那鬼东西受宠若惊,讶异地回头看了眼裴因。那眼神竟带了些无措,像是从未有人同它这般说话。
默了片刻,它嗫嚅着开口,声音竟嘶哑如老者。
“我叫丑阿奴。”它僵硬地回过头,脚步一深一浅,手中的鬼火也晃晃悠悠,“说起鬼市子,顾名思义,半夜而合,至晓而散。与旁的集市并没什么不同,若非要说禁忌,便是到了闭市的时辰定要出来,不然便会永远困在里面,到那时人便不会是人,鬼仍旧是鬼。”
“若是不小心困于此处,还有逃出来的可能吗?”温堇禾问道。
丑阿奴这次却并未答话,只是回过头死死盯着温堇禾。
两只眼睛像是从不同的人身上挖下又缝在面上似的,无神且突兀。
那眼神仔仔细细掠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停在温堇禾纤细的脖颈上。
它说,“可有人说过姑娘长着一副好皮囊?”
此言一出,温堇禾低头看向丑阿奴的眼睛,一股暗藏的阴狠与杀意袭来。
她眯了眯眼,双手藏于袖中,指尖的符咒已蓄势待发,可这时余光却瞥见裴因默默朝前一步,宽阔的身影遮掩了她大半的身形。
她看向裴因宽厚的后背,像座青山屹立于她眼前,将丑阿奴不怀好意的眼神彻底隔绝。
小黑也机敏地探出背包,直接窜到丑阿奴的身前,朝它弓背呲牙。
丑阿奴看到忽而窜出的黑猫,整个身子猛然一抖,灯笼中的鬼火也霎时熄灭。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混沌,黑压压的窒息感朝他们袭来。
丑阿奴重新点燃灯笼,看到仍旧盯着它的黑猫,讪讪地收回了目光,整个人颓下去,偃旗息鼓。
温堇禾见状,这才默默将手中的符纸收了起来。她抱起小黑,看向丑阿奴的背影,眸中带了些许探究。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眼前终于看到熹微的亮光,只见前方矗立着高耸的石牌坊,上面写着“鬼市子”三字。
行至坊前,丑阿奴忽而迟钝地转头,问道。
“二位身上带够银钱了吗?”
“足够。”裴因言简意赅,看向丑阿奴的眼中多了些许防备。
“鬼市子中皆用骨钱,而非铜板。”丑阿奴用那半阖不阖的眼睛斜瞟向裴因他们,一脸怀疑,“若二位身无分文,倒是可以在我这里折换,还可给个相与价,不考虑考虑?”
温堇禾早已等的不耐烦,她拉过裴因的手腕,头也不回便进了鬼市子。
而丑阿奴却盯着她虎口处早已结痂的伤口,眸光渐暗。
第21章 人皮偶(10)
“子正已至——”
一入鬼市子,二人便听见一阵苍老的梆子音,一个裹着麻布面巾的佝偻老汉穿过他们身边。
霎时间,牌坊前扬起数帜招魂幡,随风猎猎而响。
而在那惨白的布面上鲜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大字。
子正交易,不可问源。
一时间,整个鬼市子仿若活了起来,小摊在转眼间凭空出现,哄闹声响彻整条街道。
地上坑坑洼洼,泥坑中积攒的腐水里轻飘飘冒出几缕冤魂,皆探头朝闹市张望,可无奈身无实体,便只能又缩回地底。
温堇禾忽感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去寻,只见一只硕大的眼球躺在地上,骨碌碌直盯着她看。
她忙抬起脚,那眼球已被她踩扁了一半,模样很是可笑。
裴因看到此番场景,不禁笑出了声。
那眼球挣扎着鼓回原状,瞪了他们一眼,便跳着远去。
温堇禾扯了下僵硬的嘴角,左右逡巡一番,发觉此处人妖并存。
可奇怪的是,无论是人是妖,皆戴着傩面具,即使面对面也无法辨认出身份。
凡是与二人擦肩而过的生灵,皆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他们伫立于街头,简直明晃晃将自己的身份昭告于天下。
二人最终还是回到了鬼市子坊口,意外的是,丑阿奴竟倚在石柱上,得意洋洋地瞥向他们,仿若早就料到他们必会原路返回。
裴因掏出银钱要与它折换,可这次却不遂人愿,它直接坐地起价,说什么也不肯让步。
无奈之下,裴因愣是硬生生用一千两银票换了五百两的骨钱,还买了两具傩面。
温堇禾直调侃他冤大头,牙子没能骗到他一千两,可还是让那鬼东西骗了个空。
二人戴上傩面后再入鬼市,自街头蜿蜒至街角,摊主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甚至与朱雀大街的早市并无分别。
经行过摊位,忽闻一袭寿衣的牙婆叫嚷着揽客,说是新进了一批年轻的货,一颗还岁珠便可重回青葱年月。
还有几个铺面连成一起的赊命铺,横眉竖眼的掌柜守在门前,将一个个欠命不还的人打出铺子,勒令他们于今晚还清账目上的所有欠账。
而某个小摊位上凌乱摆放着散落的器官,半个断掌蹦跶到温堇禾的脚背,又被摊主呵斥了回来。
温堇禾轻笑一声,余光瞥见有个并不显眼的摊位上摆满了黑黢黢的灵牌。
她忽而想起那晚在沈府矮房中看到的景象,窄小的供桌上摆着无字牌位,而一旁墙壁上挂着人皮般的前朝官服。
她将此事悉数说与裴因,可没想到,沈如璋的疑点不止于此。
那日在承天门外,裴因与沈如璋擦肩而过后,于他脖颈处一闪而过的腐烂皮肉一直萦绕在裴因脑中,挥之不去。
温堇禾听后神色一凛,她托着下巴思忖道:“皮肉腐烂?我记得当时烟雨楼纸人一案便是扒了那些嫖客的皮。”
说到此处,温堇禾略微一顿,像是想到什么,抬眸与裴因相望。
她看到裴因清澈的眸中现出与她同样的疑惑,便斟酌着说道。
“难不成,沈如璋与烟雨楼有莫大的关系?”
裴因点头,再加之沈如璋遁逃,更是坐实了这个猜疑,他接着温堇禾的话说道。
“或者说,沈如璋就是赎走绿畴的神秘人?”
想到这儿,温堇禾与裴因顿觉豁然开朗,如今绿畴与沈如璋相继失踪,定是藏在了无人知晓的某处。
而唯一可能知晓绿畴踪迹的便是她在鬼市交好的密友。
可鬼市子如同地底的长安,在其中找寻一人或一妖,简直犹如大海捞针。
他们对望着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可就在此时,温堇禾忽而眸光一转,她瞥见拐角处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未等思索,便一把将裴因拽了过来,将他困在墙边。
二人紧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那两人。
角落逼仄,裴因低头就能闻见丝丝缕缕的发香,有股青竹和皂角混杂的味道。
这股香气似有若无般钻进他的鼻腔,又让他想起方才在迷雾桥上,那个微凉且柔软的触感。
他不动声色又贴近了半步,垂眸望着一脸正色的温堇禾,屏住了呼吸。温热的气息流回自己的身体,他再次听到了胸中早已失控的轰然跳动。
微风拂过,吹散温堇禾鬓边的一缕发。裴因指尖发痒,想要伸手替她整理鬓角,可脑中残存的一缕理智却克制着他不敢妄动。
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蜷起拳头,别开眼不敢看她。
这时他才看清躲在拐角处窃窃私语的二人,面朝着他们的男人竟像极了沈如璋。
裴因心头一震,定睛看去,却又不敢妄断。
那人身形虽像,可面相却扭曲畸形,大块腐烂的皮肉挂在脸上,一条条像是爬满了蛆虫。